福祐萱堂

福祐萱堂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現在看來巴掌大的縣城,對三歲的孩童來說,已經是很大很大的了。無論走路去哪,都會累得腿肚子疼。

一天,萱堂突發奇想,說她們單位很好玩,問想不想去?

玩,對於孩童來講,從來都是有誘惑力的,於是欣然答應。

萱堂騎著腳踏車帶著,一路向南,出了縣城。不知道騎行了多久,只知道坐在腳踏車前面的橫樑上,被坑坑窪窪的道路硌的屁股痛。

終於到了一個很大的院子,一排排的紅磚瓦房整整齊齊,裡面有很多人。

萱堂領著到處看,說這就是學校。

學校?尚不知是怎麼回事。

那天的感覺很新鮮,有好多人親熱地打招呼,有好多大朋友陪著玩,很是開心。

依稀記得,萱堂那天站在黑板前給一大屋子裡的人講話(後來才知道的是講課),好威風噢!

從那以後就知道了,萱堂是個教書育人的教師(這是後來才知道的詞)。

那天記憶最深刻的,是萱堂說的一句話:鼻子底下是大路。

乍一聽感覺很是好笑。

鼻子底下是流鼻涕的路。

因為老是流鼻涕,經常被人戲稱老鼻告(喜歡用手背抹鼻涕)。

萱堂說鼻子底下是大路,自然感覺好笑。

鼻子底下是大路?!

上學以後,萱堂帶著去了一趟武漢。

人流熙熙攘攘,街巷四通八達。

大人們弄不清楚該走哪條路的時候,就拿著地圖邊走邊問。

萱堂講,鼻子底下是大路,不清楚該走哪條路的時候,就要張嘴問。一問就什麼都知道了。

由此始才體會到,鼻子底下是大路,原來這個路就是嘴巴。遇到疑惑,張嘴問,是弄明白事情的好辦法。

於是就養成了個張開嘴巴問問題的習慣。

張嘴問,從大人那裡知道了很多事情。

及至萱堂哭笑不得的說,哪來那麼多的問題。想不明白的時候還可以向書本問吶。

於是又養成了向書本問的習慣。

記得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把萱堂單點陣圖書室裡的各大名著翻閱了個遍。

萱堂應是養成教書育人的說教習慣,凡事總是習慣循循善誘地講道理。

七十年代初上小學的時候,萱堂那時在教育局工作。

家就萱堂單位的大院子裡,經常到大人們的辦公室裡玩耍。單位裡面的叔叔阿姨都很熟悉。

有一天晚上,幾個小朋友悄悄來到家門口,說:他們在對你萱堂開批鬥會。

聽到此話,感覺很是詫異。

不會吧?平時見那些叔叔阿姨都是和藹可親的,怎麼會對萱堂開批鬥會呢?

於是就躡手躡腳到辦公室旁邊偷窺。

只見萱堂正言辭激烈地給那些一臉嚴肅的叔叔阿姨們進行辯論。

感覺很是恐懼。平時和和氣氣的大人們,怎麼會突然之間變得面目猙獰呢?

不久以後,萱堂便去縣城外面的一個農場參加學習班(後來才知道是站錯隊被貶去勞動改造了)。早晨很早出去,晚上很晚回來。

對此頗為困惑,就問萱堂,為什麼要與那些人對著幹呢?好好說話不行嗎?

萱堂憂鬱地說,凡事要講道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怎麼能口是心非,顛倒黑白呢?

因為此事,椿庭沒少給萱堂生氣。當然,椿庭也被貶到農村,一去就是好幾年。

既然弄不清楚大人們的問題,就只好在書本里自己找答案。

到了七十年代末,萱堂和她那些一同去農場勞動改造的叔叔阿姨們陸陸續續回到縣城工作。

這些和萱堂同風雨共磨難的叔叔阿姨們經常來家裡串門,對萱堂大加讚賞:正直、勤勉、善良、可靠。

可能正是他們的努力,萱堂由糧所調到勞動局。

不知道勞動局的工作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事情,萱堂總是下班以後很晚才回家。每每放學回家的時候,經常會看到椿庭黑著臉做飯。

節假日期間,有時會被萱堂派去替她值班,由此適才明白萱堂平時工作忙碌顧不著家的原因。

她的辦公桌上總是堆著一摞一摞很高很高的檔案袋。

不過萱堂的同事們對萱堂的評價卻是與椿庭對萱堂的損貶截然相反。

你萱堂是個大好人啊!政策性強,工作成績好,獲獎省市先進功不可沒。

當面誇讚可能會有礙於面子的成分,但是,省市先進單位的獎牌和證書卻是實實在在的沒有水分。

後來,萱堂帶著去了一趟她曾經勞動過的農場。

農場裡面有很大一塊西瓜地。第一次看到西瓜是在田地裡拖秧生長的。

這裡的西瓜看上去比街上賣的大多了。農場場長說這是育種的西瓜。他帶著人們在地裡察看西瓜,選了幾顆大西瓜,搬到田邊切開。

黃沙瓤,黑籽粒,吃進嘴裡綿軟絲滑。

紅糖瓤,水靈靈,含到口中涼甜解渴。

好爽啊,原來還有這麼好吃的西瓜。

場長說,把西瓜籽留到盆裡,來年還要把它們當作種子結大西瓜呢。

萱堂的原則性,對子女教育也很明確。

記得參加工作上班的第一天,萱堂講了兩句告誡的話。

一是要認真工作,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好。

二是要遵規守矩,你椿庭工作幾十年來從未在經濟上出過差錯。

這些告誡在後來幾十年工作的曲曲彎彎中,始終左右著兒女的修為方向。

好好工作容易做到。認真認真,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心無旁騖,自然會出成績。

然而,改革開放的經濟衝擊,慫恿著人們向錢看。人事關係一改過往熟人親情,變得勢利市儈起來。

權權交易、權錢交易、男盜女娼、劣幣驅良,一時風氣突變。

面對不學無術卻仕途通達,人家揮金如土自己卻囊中羞澀,時不時的也會難免心動,疑慮萱堂的教誨是否已經不合時宜?

萱堂對此雖也困惑難解,卻又時時勸慰要安分守己。

萱堂經常寬慰,當初在糧所工作看守糧庫的時候,家裡經濟很是拮据,甚至不得不靠泡大麻槿賣錢補貼家用。即使這樣,沒有貪佔糧庫裡的一粒公糧不也熬過來啦?

椿庭當初在軍庫工作的時候,向公家借的一角錢後來都會補交上去。沒有貪佔那一毛錢日後的生活不是也能過得去嗎?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道總是會擇良驅劣的。

凡事不要只看一時一事,而是要往長遠處看。小心駛得萬年船。

這些教誨雖有道理,可是隻能落得個安貧樂道。

同時也把兒女馴服得過於自律偏激。

或是潔癖自戀,或是迂腐耿介,或是唯諾拘謹,或是懦弱無爭。

兒女們雖無不學有所成,政教醫商均有權重。然而,比較那些在社會上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人,卻都顯得不容於世的憨直老實。

急得舅舅私下裡常常訓斥外甥,看人家當官的多威風多自在,要啥有啥。看看自己家,你椿庭說是個官,啥權沒有,家徒四壁。這樣怎麼能行?該跑跑該送送,要當官,要當掌權的官。

然而,掌權的官是他想的那麼好當嗎?

能靦著臉嗎?能躬下身嗎?能送上禮嗎?能犯了規嗎?

即使遇到招聘考試報個名,椿庭也會調侃損貶:滿腦子就是想當官。搞的既羞又愧。誰不想當官呢?不想當官還能做啥?

眼見得別人仕途騰達,風光無限;穿金戴銀,瀟灑自在。而自己只攢有幾篇自以為是的文章,不免落寞。

直至反腐風暴激出狂風驟雨,看著昔日掌權得勢的同窗同事接二連三收進班房,適才領悟到萱堂的教誨乃是至理名言。

平平安安才是福!

寬厚事親,勤儉律己。

萱堂在工作上兢兢業業,在生活中也葆有自己的人文情結。

萱堂出身農村家庭,深知農事之苦。

萱堂年幼就讀於農村小學,憑籍自己的苦學拼搏,考入幾十裡之外的縣城中學,走上了大多數農村子女羨慕卻又高不可攀的道路。

公職優越的生活條件,並沒有忘卻農村的親眷。

幾十年來,萱堂憑籍一己之力,把弟妹從農村接到縣城落戶成家,安排侄兒侄女就業工作。

每每年節幾十口親戚在縣城團聚的時候,萱堂總是在忙碌中欣慰滿懷。

猶如擎天華蓋,椿庭萱堂撐起了家族興旺。

為親眷鞠躬盡瘁,對自己輕易滿足。

萱堂退休以後,隨兒女居住。

屋小窄逼,卻安之若素。

起居簡陋,卻少有怨言。

別人家兒女回家給椿庭萱堂孝敬好吃好用的,自家的兒女卻捉肘見襟,孝敬的東西平平常常。

而萱堂總是坦然笑納,從不褒貶。孝順不在禮物輕重,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別人家兒女經常車載椿庭萱堂外出遊玩,自家兒女沒錢買車,外出總是騎著腳踏車在附近轉轉。

而萱堂總是興高采烈,樂此不彼。遊玩不在遠近,一家人呵呵樂樂才是福。

間或出行海南、泰山一遊,還要經年品味,津津樂道。

及至家庭經濟條件稍微好轉,就惦念著帶椿庭萱堂去沿海一帶遊玩。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場大病害得萱堂失去了行走的能力。阿爾茨海默症又讓萱堂不知東西南北。

旅遊觀光,成為無法再來的奢望。

昔日攢錢買車的慾望,陡然變得失去方向。

財富,需要的時候意欲火中取栗。一旦錯失需要的著落,竟然變得不知何用。

摸著漸漸鼓起的錢包,心中不免悔意失落。

工作時忙忙碌碌,無暇顧及椿庭萱堂精神生活。

退休後空閒多多,方才想起椿庭萱堂生活寄託。

日常生活是否充實?

志趣愛好能否享有?

飲食品味有否偏好?

醫療健康可否保障?

……

如此等等,現在想起均已枉然。

對晚輩殫精竭慮,

對長輩得過且過。

似乎已是人情常態。

學習工作,全力以赴,升官發財,以為努力是不辱使命。

閒暇之時,回家看看,熱鬧一餐,感覺已是對老人慷慨。

養兒育女,傾囊盡出,全心全意,甚或不惜煩老人代勞。

忙碌之餘,備些禮物,問候一句,感覺已是對老人孝順。

僅此也罷。

甚或因由自己的無能,招惹老人陷入麻煩。

更有甚者,見利忘義,忘恩負義,過河拆橋,落井下石……

人際關係呈現為單向賦予。

老輩給予晚輩的只有無償奉送不能奢求回報。

晚輩要求老輩的卻是幼小成習的任性索取得寸進尺。

世間事竟然如此悖論。

然而,面對懂事的或無理的,孝順的或是無德的,萱堂在感慨唏噓之餘,卻總是顯得坦然。

不為晚輩孝不肖,只為親情心無憾。

如若斤斤計較,家族哪來興盛?

生活,也許正是有了這樣的寬厚胸襟,適才有了無法停歇的教誨教導吧。

是啊,無論年節假日,還是偶然有恙,天南海北的親戚們總是要給萱堂電話問候,趨前看望,慰藉心中牽掛。

人間歌詠濤濤江水浪花起,有誰待見泥沙濁漿河底沉?

萱堂,以她平實的腳步,滿腔的熱忱,誠摯的賦予,垂範的引領,教誨著兒女平平安安,樂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