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楊、梅合作各種不同樣子的《別姬》，真是奇蹟，照原本虞姬自刎以後，霸王還有精彩場面，“開打”、“馬失前蹄”、“烏江自刎”，楊老闆表演得有聲有色，非常過癮。有一次義務戲，時過午夜，在虞姬自殺後，觀眾開始抽籤（後臺術語，少數看客中途離席，謂之抽籤。多數哄散，謂之起堂。演員最怕遭遇此等情況），小樓只能敷衍了事，草草終場。梅先生心中說不出來的難過，但是群眾的決定，無可奈何。此後再演，索性在虞姬自刎後，乾脆就“撩幕”；霸王的生死，成了一個謎。

我有一次在後臺，請問楊老先生說：“我看了幾次《別姬》，都是不同樣子，最近連霸王的生死都不明瞭，真有點莫名其妙。”他感慨地說：“觀眾不擁護我，我變成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可見演員的個人英雄主義完全是觀眾造成的，並且是多數人壓倒少數人。譬如我當時的看法，楊、梅是並重的，因為霸王的戲多，可能還偏重楊一點，但是一班人經過了虞姬舞劍的高潮，他們的需要滿足了，就不願再看下去。

等到金霸王（少山）時代，仍舊跟著這個路子走，不敢輕於變更，他的武工比不上楊霸王，即使演下去也不能討巧。同時你如果違反了人民的意思，一定自討無趣，落一個“費力不討好”的批評。

《霸王別姬》梅蘭芳飾虞姬楊小樓飾項羽

《霸王別姬》初演時，楊小樓的武打場子很重，揉進了《千金記》“十面”的武打套子，還有打藤牌等表演，所以第一次演到一半，他對梅先生說要打住（參看《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三集《與楊小樓合作時期》）。以後經過修改，減少了武打，但還是他的重頭戲。我在北京看此戲，只要虞姬自刎後，觀眾有人離座，楊就草草終場，其實烏江還有不少事兒。

二十年代，天津春和大戲院有十天陣容強、規模大的演出，楊小樓、梅蘭芳、馬連良、筱翠花……名角如林。我和陳富年兄都是楊迷，就和他商量聽什麼戲？富年給我挑了《落馬湖》、《霸王別姬》，我說：“在北京聽《別姬》楊不賣力，改《豔陽樓》如何。”

“不然，天津衛是捧楊猴子的（按：早年楊小樓在天津演《安天會》、《水簾洞》而得名），在這裡不會‘抽籤’，楊一定‘冒上’（賣力的意思）。”我就看了楊、梅的《霸王別姬》。那天，虞姬自刎後，無一人離座，於是烏江的身段就異常精彩。

《霸王別姬》梅蘭芳飾虞姬金少山飾項羽

那時，楊小樓才五十歲左右，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是我聽他的《別姬》最滿意的一次。還有《落馬湖》“酒樓”一場，盤問酒保幾句，“店家，你拿飯來”的唸白，臉上的變化，語氣的輕重，有層次地表達了黃天霸的內心活動，王長林的酒保，和他抱得像一棵菜那樣嚴實，三十年後，他們的聲容似乎還回蕩在腦際，藝術魅力，真是不可思議。

寫到這裡，我接成都京劇團來電，陳富年同志於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五日晨逝世，三十日開追悼會。

《長坂坡》楊小樓飾趙雲錢金福飾張飛

六十年前，我和富年兄在天津訂交，以後，又先後到上海。在那些日子裡，我們朝夕見面，他比我小兩歲，今年八十一歲。抗戰前夕，他隨彥衡師入川，不久彥師病逝成都，富年的生活陷入困境。解放後，成都京劇團聘他為教師，生活逐漸穩定，以後，兒女都成立，他退休頤養，晚境是比較從容的。一九六〇年，富年兄隨團來京，梅先生請他吃飯，我們正寫《舞臺生活四十年》“我和餘叔巖合作時期”一章，富年提供了珍貴的資料。從那以後即不復再見，但每月至少有一次通訊，所談內容都是評論過去觀劇的印象。他曾把陳彥衡師記錄的譚鑫培工尺譜與鄭隱飛合作，翻譯成簡譜《譚鑫培唱腔集》，由中國戲曲研究院張宇慈編輯為三集，包括《空城計》等十出譚派名劇，受到戲曲界歡迎。最近音樂出版社將再版此書。

陳富年兄還寫了《京劇名家的演唱藝術》，是他早年聽戲的回憶錄，當然，不少觀點是聽陳彥衡老師講的。我曾為他寫序，發表在《人民日報》。這部書的價值，在於都是作者聆聽的第一手資料，可從中看到過去名演員的演唱特點。本書亦將由音樂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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