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賞石與新派賞石之別

所謂新派賞石,包括以廣西水衝石、內蒙戈壁石等為代表的當代主打石種。這也包括以日本水石為代表的外來石種。雖然世界賞石文化的源頭在中國,日本近代的水石也是受到了古代中國賞石文化的影響而演變而來,但它所表現的內容和形式都過異於古典賞石。水石強調質、色、形三要素,尤其注重質地內涵美、色彩孤寂美、造型形式美,以及實體的穩定感;新派賞石也步其後塵,在強調質地內涵美以及造型形式美的同時,更加註重質、色、形、紋的審美感受,突出主題表現,強調形式美學,注重借鑑中西藝術(繪畫、雕塑)流派的表現手法。可以說,新派賞石在傳統基礎上更多地注入了形象思維的鮮活元素,更多地強調趣味和藝術審美的現代理念,從而在社會大眾的認知和普及度上得到了廣泛的張揚。賞石不再像傳統作為一種貴族藝術那樣被視若畏途,而是更多地帶有遊戲娛情的意味。包括當代人對於靈璧石的觀照,也趨向於具象化的審美,與古典賞石抽象式的審“醜”已經漸行漸遠了。

不得不承認,古典賞石所獨具的瘦皺漏透之韻,其實並不符合形式美學所提倡的均衡、勻稱、節奏、韻律乃至黃金分割等諸多原埋,更多的是一種審“醜”,對此歷代畫家都有揭菜。如近代《三希堂石譜大觀》指出:“畫石之法,不外日皺日瘦日透日醜……石之為物。……。宜奇醜,宜老硬,宜空靈。”清代鄭板橋在題《石》畫跋中稱:“東坡又日:石文而醜。一醜字則石之千態萬狀,皆從此出……。東坡胸次,其造化之爐冶乎?燮畫此石,醜石也:醜而雄,醜而秀。”近代劉熙載在書論專著《藝概·書概》中對此作了終極意義的總結:“怪石以醜為美,醜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一‘醜’字中丘壑未易盡言。”

古典賞石與新派賞石之別

起始於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新派賞石,其勃興大致有三條線索:一是原來古代賞石中較為符合現代人們審美的石頭,如黃蠟石、雨花石等收藏得到延續併發揚光大;二是盆景界在製作山石盆景的過程中發現了賞石的魅力;三是受到日本水石文化的影響。這些都與古典賞石並無直接關係。這裡可以引發出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古人能理解和欣賞新派賞石嗎?回答是肯定的。只要考察一下古代賞石的多樣性(特別是明清二代,出現了以強調質色為主的賞石理念,如黃蠟石、孔雀石的流行就是一例),就不難得出這個結論。但是,充其量,當代新派主打石種只能是古人賞石的一種選擇,而不會成為其主流。就像其他石種未能像古典賞石成為其主流一樣。

應該指出的是,在同樣表現一種瘦漏透皺抽象造型的時候,古典賞石與新派賞石兩者在質地、色彩上的差異巨大,反映了兩種觀念的碰撞:古典賞石質地多屬於碳酸岩類,新派賞石多屬於矽質岩類。也就是說,古典賞石不重質地,不辨質地,形式決定內容,而新派賞石由於引入了地質科學而更注重質地,內容決定形式;古典賞石色彩單調沉斂,這與老子在《道德經)算十二章中曾經提到的“五色令人目盲”觀點相一致,也符合傳統文人內省型的性格特徵,而新派賞石色彩亮麗光鮮,這與當代人的生活多姿多彩以及高調張揚的外向型性格特徵相彷彿。兩者可謂貌合而神離。

新派賞石是一種“發現的藝術”,這與古典賞石並不相關。所謂“發現的藝術”,就是通常人們是在奇石的造型或是畫面上在尋找現實或是虛擬世界(包括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的對應物(主題)。無論景觀還是象形,其實都是脫離不了現實世界中的客觀存在;即使是抽象類別,往往也是從現代抽象藝術(繪畫或是雕塑)中尋找靈感。廣西摩爾石的命名可謂一例。從某種意義上講,類似廣西摩爾石的抽象題材也是一種“發現的藝術”。

而像古典賞石型別的抽象題材,卻是有別於“發現的藝術”,更像是一種“觀念的藝術”一這裡麵包含了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哲學、藝術等意識觀念,如古典賞石所強調的透漏感,與古典建築空間美學和繪畫美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前者表現為透風漏月、曲徑通幽,後者表現為計白當黑、虛實相生。“文人石”雖然也有瘦皺漏透、雲頭雨腳的形似要求,卻並非是客觀物件的模擬,而是一種抽象的程式化審美。同樣作為一種藝術品樣式,“文人石”比起“似與不似之間”的文人畫來,更多的表現為“不似”。應該說,古典賞石的發現和欣賞,是我國古代文人對於世界藝術史的一種重要而又獨特的貢獻。因為西方藝術一直到20世紀初才真正出現了純抽象形式,這比起我們的古典賞石來至少要晚了十多個世紀。誠如當代美國學者羅伯特·莫瑞在《中國文人石概論》一文(Robert D。Mowry:“Chinese Scholan‘Rocks:An Overview”)所揭示的:“石頭的抽象意義和形式特質深深吸引了中國文人學士;由此看來,鑑賞石頭與鑑賞書法具有異曲同工之趣。若加以延伸,中國文人石可與當代西方抽象藝術相提並論……文人石最有力地據示出中國人在後來朝代中對雕刻造型的鑑賞是高深複雜的,毫不遜色於世界其他國家。這一認識應該讓一度被廣泛接受的看法休矣,即中國自唐代之後、或者除佛教寺廟之外,沒有像樣的雕塑作品問世。”

古典賞石與新派賞石之別

從石頭對於人類的功用來說,無論石器也好,還是石材也好,以實用的角度來看,首先強調石頭應是一種實體——所謂“石者,實也”。相比之下,透風漏月的古典賞石可謂無用之材。而且,古典賞石多屬於碳酸岩類,質地鬆脆易風化,無法成器。古典賞石的這種“不用之用”——由無用變為清賞在老子哲學的吉光片羽中可以得到詮釋。

比如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一章日:“大器免成”(一說“大器晚成”)。這也符合老子哲學主張的無為出世,順其自然,物極必反的樸素辯證法。由此觀之,如果將古典賞石視作“大器”,它的“不用之用”和並不美觀一老醜,最後卻反而成就了其更大意義的使用——清賞,這也是石頭實用功能的一種異化和進化,可謂“大器免成”的最好詮釋。

古典賞石既不能成器,也不能成材。唯一例外的是靈璧署石(靈璧石一類),因為其叩之有金玉之聲可作鐘磬,故被視作另類,從宋代的《雲林石譜》以降,在有關石譜中均排名諸石種第一。實際上,正是由於靈璧磬石被披上了功用的色彩,所以才提升了其在眾多石種中的地位。在這裡,靈璧磬石介乎“用”與“不用”之間,有別於一般的古典賞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