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索隱派,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

所謂“索隱派”,是盛行於清末民初的一個《紅樓夢》研究派別。王夢阮、沈瓶庵所撰的《紅樓夢索隱》、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鄧狂言的《紅樓夢釋真》,就是他們的代表作。索隱派和評點派,構成了清末民初《紅樓夢》研究的兩大派別。有些人兼跨兩派,出入於評點和索隱之間。兩派之間,又以索隱派的勢力為大,影響也比較深遠。時至今日,索隱派的影響仍未消失,可以說是不絕如縷,後繼有人。索隱派的工作,一是尋求作者的立意,揣摩《紅樓夢》的微言大義。他們不相信,這麼一部偉大的作品,只是在言情,只是在描述閨閣中事;作者一定另有寄託。

《紅樓夢》索隱派,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

在索隱派的眼睛裡,《紅樓夢》只是一個巨大的寓言,或者打一個現代的比喻,是一本密電碼。索隱派給自己規定的神聖的使命就是要揭示這個寓言的真意,就是要破譯這個巨大的密電碼。平心而論,索隱派的動機並不壞。他們中的多數人,還是喜歡、欽佩《紅樓夢》的,有些人還喜歡得要命,欽佩得五體投地。他們對《紅樓夢》的見解,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尋找人物的本事、故事的來歷,類似於今日探求小說的人物原型、情節素材;探索作者的立意,近似於今天研究作者的創作意圖。可是,索隱派的思想方法都極主觀,所以他們辛辛苦苦、絞盡腦汁之後,卻得到很差的工作成績。人們給予索隱派的評語是:捕風捉影,牽強附會,走火入魔,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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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隱派的名聲是被他們自己搞壞的。他們那種主觀比附的思想方法必然帶來結論的隨意性。而隨意性是與科學無緣的,科學感興趣的是隱藏在紛紜萬狀背後的必然性。那種令人一日瞭然的隨意性,使人們無法認真看待索隱派的勞動成果。而索隱派的蜂擁而上,風頭一時,使他們的隨意性急劇膨脹、暴露無遺,結果當然是自己把自己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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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的索隱派側重尋找隱藏在《紅樓夢》背後的本事。有人說,《紅樓夢》是影射康熙年間內閣大學士明珠家的事(陳康祺《燕下鄉脞錄》);有人說,《紅樓夢》寫的是乾隆年間內閣大學士和珅家(《譚瀛室筆記》)。於是,康熙年間又一變而為乾隆年間,明珠變成了和珅。《紅樓夢》中寫賈家由盛而衰,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變為抄家破敗,而明珠、和珅兩家,也都是由權傾朝野、炙手可熱,一下子抄家敗落、萬人唾罵,這或許就是索隱派產生聯想的主要依據吧。《燕下鄉脞錄》中說:“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為上客者也。”這裡寶玉指納蘭性德,十二金釵指的都是男性。到了《譚瀛室筆記》,十二金釵又恢復女性的身份:“和珅秉政時,內寵甚多,自妻以下,內嬖如夫人者二十四人,即《紅樓夢》所指正副十二釵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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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性德的十二上客,一下子變為和珅的二十四內寵。二十四是十二的兩倍,怎麼辦呢?正好太虛幻境中金陵十二釵還有副冊。和珅的內寵恰好是二十四,正是在巧沒有。如果超過二十四呢?想來問題也不太大不妨從“又副冊”中再拉入幾位,填平補齊。除了明珠家事說、和珅家事說之外,又有傅恆家事說、金陵張侯家事說。前期索隱派最重要的著作是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這部數十萬字的索隱派代表作初版於民國五年(1916),以後一版再版,產生了轟動效應。作者的口氣極為自信,鉤沉索隱,儼然以《紅樓夢》的知音、解人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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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然則書中果記何人何事乎?請試言之。蓋嘗聞之京師故老雲,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相傳世祖臨宇十八年,是未崩殂,因所眷董鄂妃卒,悼傷過甚,遁跡五臺不返,卒以成佛。當時諱言其事,故為發喪。世傳世祖臨終罪己詔,實即駕崩五臺諸臣勸歸不返時所作。語語罪己,其懺悔之意深矣。”而這位董鄂妃據說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董小宛分明是冒闢疆的妾,她又如何搖身一變,成為順治皇帝的寵妃呢?於是,索隱派的專家照例地發揮他那無拘無束的想象力,來解決這道難題:“至於董妃,實以漢人冒滿姓,因漢人無入選之例,故偽稱內大臣鄂碩女,姓董鄂氏,若妃之為滿人者,實則皆知秦淮名放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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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侍如泉闢疆冒公子九年,雅相愛重,適大兵下江南,闢疆舉室避兵於浙之鹽百。小宛豔名夙熾,為豫王所用,意在必得,闢疆幾瀕於危,小宛知不免,乃以計全闢疆使歸,身隨王北行。後經世祖納之宮中,寵之專房。廢后立後時,意本在妃,皇太后以妃出身賤,持不可,諸王亦尼之,遂不得為後。封貴妃,頒恩赦,曠典也。妃不得志,乃怏怏死。世祖痛妃切,至落髮為僧,去之五臺不返。誠前古未有之奇事,史不敢書,此《紅樓夢》一書所由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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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史不敢書”,但索隱派卻不乏杜撰歷史的勇氣。於是,又招來真正的史學家的反駁。明清史專家孟森特意撰文《董小宛考》,駁斥了董鄂妃即董小宛的杜撰。孟文指出,董小宛二十八歲時死去,是年為順治八年,當時順治皇帝年僅十四歲。索隱家把《紅樓夢》拉進一段杜撰的“歷史”之中,史學家透過史學的考證使《紅樓夢》擺脫杜撰的“歷史”,將《紅樓夢》還給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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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期索隱派以探求《紅樓夢》作者的立意為目的。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鄧狂言的《紅樓夢釋真》是其代表作。蔡元培認為“《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認為作者懷抱民族意識,“吊明之亡,據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按照蔡氏的索隱,十二金釵無一不是當時的著名文人。例如林黛玉即影射朱彝尊,薛寶釵即影射高江村,而賈寶玉則影射康熙的太子胤礽。據說:“書中女人皆指漢人,男人皆指滿人”,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在蔡氏的眼裡,《紅樓夢》中無處不在談政治,於是便有如下的怪論奇文:“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餘也”!與蔡元培一樣,鄧狂言也把《紅樓夢》看作一部影射政治的小說。但是,他索隱得出的結果又與蔡氏大不相同,充分體現出索隱派想象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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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說寶玉影射康熙的太子胤礽,而鄧狂言則說“寶玉固指順治,然曹氏則指乾隆”。如此,寶玉一身而二任,影射的任務更加重了。蔡氏說黛玉是影射朱彝尊,“絳珠影其氏也,居瀟湘館影其竹垞之號也。竹垞生於秀水,故絳珠草長於靈河岸上”。鄧氏則說黛玉是指童鄂妃,好像是同意《紅樓夢索隱》的看法。忽而他又似乎忘記了黛玉影射董妃的說法,又指黛玉為皇后富察氏。不會兒,他又若無其事地將黛玉指為方苞:“林黛玉之以朝臣魂之,混之以方苞也。苞也,靈皋也;絳珠,仙草也;甘露也,淚也。一而二,二而一也。”看來,只要掌握了拆字猜謎的方法,就能一通百通,無往而不利了。

《紅樓夢》索隱派,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

索隱派個個以指點迷津、解人痴夢的導師自居,然而,在今人看來,索隱派不知小說為何物,自已坐在夢裡;津津為人解夢,真所謂“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