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奕︱陶淵明詩中的農事:非予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東坡曾經讚歎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二句說:“非古人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予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東坡志林》卷十)

極是。任何行當,都有外行所不能清楚瞭解的專門知識和訣竅,知者未必能言。縱使言之,他人也未必能理會其中微妙。蘇軾得意,正緣於他能瞭解陶詩的好處。

陶詩有很多好處,其中一種便是對田園生活描寫非常真切,無愧田園詩歌之宗。這種真切的特色,後世讀者很多都不能把握。比如有人認為陶淵明只是詩裡寫寫,勸農是真,自己力農是假。再有一種流行的看法,“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正是陶淵明不諳農事的寫照,或者直白說因為他懶。我們無法苛責遠離農業的現代讀者,但研究者卻有責任準確地解讀陶詩,將陶公心事與行事大白於天下。這裡就以人所熟知的《歸園田居》五首的前三首為例,分析一下陶公田園書寫的真切特性。

劉奕︱陶淵明詩中的農事:非予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酉陽桃花源廣場雕塑

《歸園田居》組詩與《歸去來兮辭》所表達的是同一主題,即離去與歸來,尤其是其一。詩也好、辭也好,歸來都具有雙重含義。首先是迴歸真實的田園,更進一步迴歸心靈的自由。“復得返自然”,陶淵明話語中“自然”,並不是英語的nature,而是一個老莊的概念,這裡是指心的本然與自適,正是“曷不委心任去留”的意思。由此更進一層,在離去與歸來主題的背後,還隱藏著身心交戰的主題。詩人“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俗是習俗,是大家習以為常的觀念、禮法、行為方式,是要個人屈從於眾人的力量,也就是下一句的“塵網”。本無俗念,為什麼後來會“誤落塵網中”而“久在樊籠裡”呢?《歸去來兮辭》裡作了解答,因為“以心為形役”。身心交戰的第一輪,身體獲勝,所以出山為官。然而反思自己,覺得“深愧平生之志”,“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心靈戰勝身體,又“守拙歸園田”。

“守拙歸”,即《歸去來兮辭》的“息交以絕遊”。俗人就像莊子所說的鴟:“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莊子·秋水》)

陶公看來,人間交遊,無往不在的都是鴟、蜩與學鳩那樣的人物,要返自然,當然要從息交絕遊做起,這需要內心具有絕大的力量。

有力量,才能由歸來出發,走向心靈的自由。凡偉大者,莫不是承受更多的艱辛與痛苦而造就的。希臘詩人卡瓦菲斯《伊薩卡島》雲:“當你啟程前往伊薩卡,但願你的道路漫長。”伊薩卡島是奧德修斯的故鄉,奧德修斯的歸鄉之路漫長,所以成就了一部史詩。棄捷徑而取長途,雖非必要,卻是偉大的充分條件。陶詩此處說“守拙歸園田”,彼處說“平津苟不由,棲遲詎為拙”,說“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也是拒絕坦途近路的同一態度。

但只是持“守拙”的態度,在痛苦中煎熬忍耐,恐怕很難堅持下去。在艱難而平淡的田園生活中發現美與樂,這才是歸心的本領:“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先要糾正一個流行的誤解,“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並不是描寫遠眺中的村莊。前面說“守拙歸園田”,以下就是對自家園田的描寫。“方宅”四句寫自己的居所宅院,“曖曖”四句刻畫所居之村落,次第井然,層次分明。如果中間橫插一望遠,那前後便不能貫通。而且後面明明說到雞鳴狗吠,這是自己村中的景象和聲音,遠望中村落的雞犬聲是他聽不到的。又組詩其四“披榛步荒墟”,可知陶公近處村落早已荒蕪,那麼“墟里煙”之景象也只能為己村所有。所以“遠人村”是說自己所居之村莊遠離人間,非謂望中別有一遠村也。而“曖曖”者,所居乃在遠離人世之村落,由塵中望來,正在曖曖然隱約之間。這與《桃花源詩》“荒路曖交通”詩義正相通。

陶公是怎麼描寫自己的宅院和村落的呢?他說自己所居宅院四方佔地十餘畝,其中有草屋八九間。十餘畝的宅基地挺大的。《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韓詩外傳》卷四:“古者八家而井田(中略)二十畝共為廬舍,各得二畝半。”《孟子·滕文公上》趙岐注同之。儒家理想中的五口之家,佔地頂多五畝。相較可知十畝之宅不為不大,其中可種果木花草極多。但偌大宅院中草屋草屋不過八九間,又頗陋。《晉書·吳隱之傳》載以清廉著稱的吳隱之居家後“數畝小宅,籬垣仄陋,內外茅屋六間,不容妻子”。陶淵明的茅屋不過多了兩三間,自然也是很樸陋的。屋舍陋是詩人安貧有守,宅院大是他知足常樂,這正是《時運》詩“稱心而言,人亦易足”之意。

然後是宅院景象。《宋書·五行志》載:“晉武帝太康後,天下為家者,移婦人於東方,空萊北庭,以為園囿。”又:“晉司馬道子於府北園內為酒壚列肆。”可見西晉以後,在屋北庭院中營造園林的風氣逐漸形成,至東晉依然如此。陶淵明“榆柳蔭後簷”,所寫似乎正是北園景象。可不可以“桃李蔭後簷,榆柳羅堂前”呢?絕對不行。陶詩所寫才是真實田園。蓋榆樹和柳樹都是性好陰溼的樹種,且濃陰覆地,其下不宜再種別的草木,所以才種在屋後北園。《齊民要術》卷五《種榆、白楊》:“榆性扇地,其陰下五穀不植。種者,宜於園地北畔。”唐人韓鄂《四時纂要》卷一也說:“榆性好陰地,其下不植五穀。種者宜於園北背陰之處。”又:“種柳(中略)尤宜溼地。”《藝文類聚》卷八八《木部·榆》引《雜五行書》曰:“舍北種榆九株,蠶大得。”《雜五行書》甚至把北園種榆的行為神化了,認為有宜蠶桑的作用。所以榆柳只能長在後簷外。

反之,桃、李果樹,需要充足陽光,應該種植在堂前南邊院中。《齊民要術》卷四《種李》:“桃、李,大率方兩步一根。”自注:“大穊連陰,則子細而味亦不佳。”繆啟愉先生解釋說:“枝葉蔭翳相連,是培養果樹最忌的。通風不良,陽光廕庇,光能作用惡劣,枝葉難以合成果實所需要的有機物質,自然果實少而小,味道也差。而且蔭翳還是病蟲害的潛藏淵藪,為害更大。”

(《齊民要術校釋》)

陶公詩云“羅堂前”,正是桃李羅列散佈的樣子,“羅”字可謂精確不移。而前面《齊民要術》《四時纂要》形容榆樹“扇地”“陰地”,極言其樹蔭可觀,所以上一句詩云“蔭後簷”,同樣是斬截準確的下字手段。

詩人的視線由自家宅院擴充套件至所住的孤獨而溫暖的小村落,不但有裊裊炊煙,還有雞犬之聲洋洋盈耳。讀者很容易想到《老子》第八十章:“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以及陶公《桃花源記》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小國寡民,自然是陶淵明期待的生活狀態。而元代吳師道《吳禮部詩話》則指出:“古《雞鳴行》:‘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陶公全用其語。”其實詩歌還暗合了《莊子》雜篇《則陽》中的一個典故:“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郭象注:“物有自然,非為之所能也。”從《莊子》的角度去理解,原來雞鳴狗吠都是本性如此,是自然之物、自然之境。前面鋪寫得這樣踏實,詩歌最後說“復得返自然”便是真實語,而不是空話。《莊子》之典向為前人忽略,所以這裡特別拈出。

另外,“雞鳴桑樹顛”如果當作實景看,那也不妨稍加說明。因為過去的雞都散養,直到魏晉南北朝時,圈養才逐漸流行。《齊民要術》卷六《養雞》載圈養之法曰:“雞棲,宜據地為籠,籠內著棧。雖鳴聲不朗,而安穩易肥,又免狐狸之患。若任之樹林,一遇風寒,大者損瘦,小者或死。”書中特別強調圈養的好處,似乎可以反證當時圈養還不夠普及。至少詩句所描寫的,仍是散養的雞。也許斯時斯地尚未流行圈養法,也許只是主人漫不經心,純任自然。這樣深究一下,趣味便增加了許多。

這樣的景象何其溫潤。加繆曾經說:“所有聰明人都會受到的共同誘惑:憤世嫉俗。”

(《加繆手記》)

陶淵明似乎戰勝了這種誘惑。看清世間的黑暗與荒謬而仍不失其深沉溫潤之愛,其悲深,其愛大,其人廣大而深沉。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雖然瀟灑,卻終有輕薄相。而陶詩的方宅草屋、榆柳桃李,如何欣然自得;黃昏中的村落炊煙、雞鳴犬吠,又何等溫暖。安然於陋,可見慾望已然淡薄;欣然於草木村莊,便是心之充盈活潑。心中生機勃勃,眼中色、耳中聲——孤村炊煙,雞鳴狗吠——這才無一不可愛。而雞犬鳴吠的天性不受人力操縱,人也無法操縱,便是詩人所感受到的自然。於是“戶庭無塵雜”,已絕官場交遊也。於是“虛室有餘閒”,因息交絕遊而心下安寧也。這是初回田園,身心俱得解脫的喜悅。迴歸田園,是陶淵明真正走向自己、走向自由的最重要一步。

話到此處,不妨附帶討論一下“復得返自然”的異文問題。“復”字,有一個異文作“安”。田曉菲教授的《塵幾錄》認為,歷代箋註家選擇“復”而排斥“安”字,是大家想當然地覺得“詩人已經掙脫了枷鎖,可以享受一點安寧了”,實際上他們這樣是把陶詩中的複雜感受給單純化了,為的只是突出自己心中那個單純的寧靜自然的陶淵明形象。為了增強說服力,田曉菲教授還舉了楊萬里的《曉起探梅》詩作為比擬:“一生劫劫祗長途,投老山林始定居。夢破青燈窗欲白,猶疑雪店聽雞初。”田教授錯了。如前文所述,從雞鳴狗吠的自然到虛室餘閒,再到返自然,一氣而下,於意於理都不容別做他解。而作為互文的《歸去來兮辭》同樣說“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其中何嘗有一點懷疑?楊萬里的詩歌從背面敷色,烘托風塵漂泊、人生無奈的感慨,卻不是要表達田園之無法迴歸、心靈之無法寧靜,用作比擬也是不恰當的。

再來看其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詩歌首二句描寫家園的位置,這種開篇法與《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一樣。除了標誌位置以外,這兩首詩都是用否定性的表達方式開篇的。詩歌中的否定實際有雙重功能。第一,是直接的否定,比如這裡說與俗世中人沒有交往。第二,雖然否定,被否定的物件卻能產生一個背景,為詩歌提供一個大的場景、一個座標。即如這首詩,俗世的交往雖然被否定了,但俗世卻成為詩人園田居大的背景,在這個喧鬧、擾攘的背景上,詩人的鄉野顯得愈加寧謐、質樸。

沒有人事交往,下面順理成章地寫自己的慵懶閒適。“白日掩荊扉”就是 “門雖設而常關”的意思。白天關著門,可能是出門勞作,也可能是人在家沒出門,後一句“虛室絕塵想”,說心裡斷絕了俗世念頭,正好說明詩人大白天呆在家裡悠然出神,打發時光。因此,後面的“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應該發生在黃昏日落,他人勞作歸家以後。前四句寫的是不與俗人交往,下面卻筆鋒一轉,寫起與人的交往來了。這個轉折很妙。伍涵芬《讀書樂趣》雲:“陶元亮《歸去來辭》,一種曠情逸緻,令人反覆吟詠,翩然欲仙。然尤妙於‘息交絕遊’一句下即接雲:‘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若無此兩句,不將疑是孤僻一流,同於槁木乎?”詩與辭同一機杼。紅塵名利之客,非我徒也,鄉里父老,樸拙之中自有妙趣。與他們“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所談的不過桑麻話。作為詩句,這兩句不修飾錘鍊,一白如水,卻有一種飄逸的神氣在,好像是王羲之在寫字,你看他漫不經心寫來,卻逸宕瀟灑,飄然風塵之外,而這種輕盈的丰采,卻是由腳踏實地的生活而來。敦厚者最輕盈。有了這兩句詩,全詩變得渾樸自然,同時,因為這樸實,生活中的詩意全部地浸潤到了詩歌中,於是輕盈起來。

以桑麻代稱農事,這是文學的手法。只是農事甚多,為何特別拈出桑麻?《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漢書·食貨志》:“還廬樹桑。”可知桑樹常種在廬舍宅院四周,為眼前之物,且正與前一首的“雞鳴桑樹顛”相應。“衣食當須紀”,桑麻都是衣事,自然連類而及。種桑麻都辛苦,種麻尤其不易。《齊民要術》卷二《種麻》:“麻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地薄者糞之。耕不厭熟。”自注:“縱橫七遍以上,則麻無葉也。”地要肥,不肥者要多施肥。又要勤耕,反覆至少七遍。正文又云:“麻生數日中,常驅雀。布葉而鋤。”看來麻的種植很是煩難艱苦,付出既多,看到近處的桑麻日漸長大,遠方開荒的土地也日漸廣大,不能不倍覺歡欣而相對縱談。

但為什麼突然害怕霜霰來到,草木零落?如果理解成詩人在蓬勃生長的日子裡憂心著秋冬,似乎跳躍稍大。而且桑樹並非草本,秋悴春榮是常理,又何須擔憂。可惜注家因為這兩句詩清通如話,都不願辭費,這個疑問一直懸而未決。其實陶公所擔憂的,並不是迴圈的四時榮枯,而是非時的風霜雪雨。如《呂氏春秋·季春紀》所言:“季春行冬令則寒氣時發,草木皆肅,國有大恐。”又《仲夏紀》:“仲夏行冬令則雹霰傷谷。”“行秋令則草木零落。”這裡描述的春夏所行的秋令、冬令,就是指這種極端的災害天氣。這類天氣並不罕見,正史《五行志》中儲存了相當多的記錄。這裡從《宋書·五行志》中摘錄在南方,尤其是在東晉發生的部分非時霜霰記錄,以見業農之艱難:

吳孫權嘉禾三年九月朔,隕霜傷谷。

嘉禾四年七月,雨雹,又隕霜。

(晉元帝)太興三年三月,海鹽郡雨雹。

(晉明帝)太寧三年三月丁丑,雨雹;癸巳,隕霜;四月,大雨雹。

晉康帝建元元年八月,大雪。

(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四月己酉,雨雹。

太元二十一年四月丁亥,雨雹。

晉安帝義熙元年四月壬申,雨雹。

義熙五年三月己亥,雪深數寸。

以上記錄中,雨雹、隕霜、雨雪的時間,三月、四月、七月、八月、九月都有,此時“霜霰至”,動輒減產,重則絕收。即使沒有霜霰,夏秋季節的“風雨縱橫至”,也足可以造成“收斂不盈廛”

(《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的後果。陶公的恐懼憂慮,是再真實不過的農家之憂。至於要否由此引申出人生之憂,那就儘可讓讀者發揮了。至少《命子》詩中所云:“福無虛至,禍亦易來。”深有此慨。

清代溫汝能說:“‘相見’二語,逼真田家氣象,陶詩多有真趣,此類是也。”最中肯綮。土地靜穆,深沉,恆長,許多農夫木訥,但說起莊稼,卻能頭頭是道。聽者有心,自能在樸拙言語中領略到土地與人生的經驗與智慧。閒話農事,生命遷流在其中,人海滄桑在其外,哀樂相生,不淫不傷,最得雋永深味。顧隨先生雲:“古今中外之詩人所以能震爍古今流傳不朽,多以其偉大,而陶之流傳不朽,不以其偉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詩,也許這就是他的偉大處。”說得真好。

但王夫之《俟解》有云:“生汙世、處僻壤而又不免於貧賤,無高明俊偉之師友相與薰陶,抑不能不與惡俗人相見,其自處莫要於慎言。言之下慎,因彼所知而言之,因彼所言而言之,則將與俱化。如與仕者言則言遷除交結,與鄉人言則言賦役獄訟,不知痛戒而習為固然,其迷失本心,難以救藥矣。守口如瓶,莫此為至。吾所言非彼所欲聞,則量睛較雨,問山川,談風物可爾。”陶公與農夫談桑麻是否也如此?友人王顨庵先生曾對我說:“與野老實無可共語,以不願與本階級人往還,故云雲。就其底裡言之,仍是負氣處。”看來骨鯁之士所見如此。陶淵明自然也是傲岸之人,二王之說,別有深味。

最後看看其三的首二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常常見人以此為例,來論證陶淵明的隨性與懶散,可謂厚誣古人。其實鄧小軍教授早就解釋過這個問題,他說:

後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卷 2《大豆第六》引西漢汜勝之《汜勝之書》曰:“大豆保歲易為宜,古之所以備凶年也。謹計家口數,種大豆率人五畝,此田之本也。……大豆夏至後二十日尚可種,戴甲而生,用深耕。大豆須均而稀。”所謂“均而稀”,“均”指窩距均勻,“稀”即指行距較寬。為什麼大豆種植行距要稀?這是因為大豆植株需要較大空間才能長得茂盛(四川方言叫“長得蓬起來”,“蓬”指枝葉充分展開),豆莢裡的豆子才能長得飽滿、碩大。所以,豆苗一時被草掩蓋,是農田常事,沒有關係,只要去鋤草,就沒有草了。如果把“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解釋為陶淵明“疏於耕作”,這樣的解釋,可能是由於不太熟悉南方農村生活。

(《古典詩歌註釋與農村生活經驗》,《晉陽學刊》,2010年第四期)

還可以補充一點。其一“開荒南野際”,其二“我土日已廣”,所說的都是南山下這塊地。除了鄧文所引之外,《齊民要術》還說種豆“地不求熟”,也就是種豆與種麻正相反,新開荒的土地反倒更好。等種上幾年豆子,新地變熟,可以再種其他農作物。新開闢的土地中雜草的殘根和草籽本來就多,豆苗又行距稀疏,當然會造成“草盛豆苗稀”的景象。陶公自述勤苦墾荒的詩作,反而成了後人口中懶散的表徵,以陶公的性格,他一定呵呵而笑,欣然領受這番“好意”吧。

《顏氏家訓·涉務》說:“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僕為之,未嘗目觀起一墢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餘務乎?”顏之推批評南朝士大夫不知稼穡,落實到大小謝身上毫無問題,但要這樣看陶淵明就不對了。陶公于田園是親切的,他將心靈與理想寄寓其中,詩歌便真而有味。這樣的詩歌需要讀者有相應的知識,挑戰讀者心靈的深度,更需要讀者有呼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