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海建論清朝的宗藩關係③︱跨越千年的異文,遲滯百年的研究

茅海建論清朝的宗藩關係③︱跨越千年的異文,遲滯百年的研究

曾被森林覆蓋的吳哥窟,憑藉元代周達觀《真臘風土記》等中國文獻還原其歷史。

故闕特勤之碑的故事

從現在已發現的緬甸表文、暹羅表文、蘇祿諮覆文來看,緬甸語、暹羅語、蘇祿語原本與漢文譯本相差極大,雖說李光濤教授提供了暹羅“自譯漢表文”,但相關的研究尚未完全完成。而南掌表文被“翻譯”的過程,很可能說明了異文發生的原因。所有這些異文的出現,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唐代的故闕特勤之碑。

我最近去蒙古國考察,意外地看到了故闕特勤之碑。它位於蒙古國中部哈拉和林附近,鄂爾渾河舊河道。我對唐代的歷史是不太瞭解的,因為去了緬甸,對“驃國”的歷史記載感興趣,因此也對這個碑發生了興趣。我們知道大英博物館的羅塞塔碑(Rosetta Stone),是該館的鎮館之寶,製作於公元前196年,上面有古埃及象形文字、埃及草書、古希臘文,意思完全相同。由此,古文字學家可以解讀古埃及象形文字。故闕特勤之碑製作於唐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從外形來看,就是唐的風格。西面是漢文,南、東、北面是突厥文,但兩種文字表達的是不同的意思。

唐代文獻記錄了突厥要求唐朝幫助建廟立碑之事,說明了這個碑是可靠的。1889年,俄國考古學家雅德林採夫(N。 M。 Yadrintsev)發現了這個碑,但還不能解讀。這位俄國考古學家猜測稱,如果一面是漢字的話,將是解讀另一種文字的鑰匙。他想到的,大約是羅塞塔碑。該碑突厥文的解讀開始於1893年,當然漢文字的解讀似乎更早一些。此後,突厥碑文的解讀與研究,一直是國際學術界關注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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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闕特勤碑

闕特勤(公元684或685-731或732年),突厥毗伽可汗(公元?-734年)的弟弟,也是毗伽可汗最重要的助手。從唐代文獻來看,唐朝與東突厥交戰,東突厥雖佔有一時的軍事優勢,但懼於唐朝的國力,主動向唐朝稱臣,結為父子關係。吐蕃曾欲聯合突厥攻唐,被毗伽可汗、闕特勤所拒,兩人被認為是“親唐派”。闕特勤死後,毗伽可汗十分傷心,要求唐朝派工匠為其立廟建碑。故闕特勤之碑漢文由唐玄宗李隆基所撰,對“親唐”的闕特勤十分讚賞,碑文中有動人的句子:

……且特勤,可汗之弟也;可汗,猶朕之子也。父子之義,既在敦崇,兄弟之親,得無連類,俱為子愛,再感深情。是用故製作豐碑,發揮遐檄,使千古之下,休光日新。詞曰:沙塞之國,丁零之鄉,雄武鬱起,於爾先王,爾君克長,載赫殊方,爾道克順,謀親我唐,孰謂若人,網保延長,高碑山立,垂裕無疆。

其中最重要的句子是“爾道克順,謀親我唐”。有意思的是,毗伽可汗自己也寫了碑文,並讓唐代工匠把他的碑文刻在同一座碑上。從毗伽可汗所撰文字來看,他和闕特勤都不是什麼“親唐”派,而是對唐朝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住在這裡,我同唐人建立了關係。他們慷慨地給了〔我們〕這麼多金、銀、糧食、絲綢。唐人的話語甜蜜,寶物華麗(原文:柔軟)。他們用甜蜜的話語、華麗的寶物誘惑,使得遠處的人民靠近〔他們〕,當住近了以後,他們就心懷惡意,他們不讓真正英明的人、真正勇敢的人有所作為。一人有錯,連其族人、人民、後輩都不饒恕。由於受到他們甜蜜的話語、華麗的寶物的誘惑。突厥人民,你們死了許多人。突厥人民,當你們一部分不僅要右面(南面)住在總材(Chughay)山(陰山),並要住在平原時,於是惡人就這樣教唆部分突厥人民道:“凡住遠處的給壞的禮物,凡住近處的給好的禮物。”他們就這樣教唆了。無知的人聽信了那些話,走近了〔他們〕,於是你們死了許多人。如去那個地方,突厥人民你們就將死亡;如你們住在於都斤山地方,〔從這裡〕派去商隊,那就沒有憂慮。如住在於都斤山,你們將永保國家。

由於其諸官和人民的不忠,由於唐人的奸詐和欺騙,由於他們的引誘,由於他們使兄弟相仇,由於他們使官民不和,突厥人民喪失了成為國家的國家,失去了成為可汗的可汗,高貴的男兒成為唐人的奴隸,清白的姑娘成了女婢。突厥諸官舍棄了突厥稱號,親唐朝的諸官採用唐朝稱號,臣屬於唐朝皇帝,〔併為他們〕出力五十年,前面,在日出之方,一直打到莫離可汗那裡,在西方,一直打到鐵門〔關〕,把其國家和法制交給了唐朝皇帝。突厥所有普通的人民這樣說道:“我曾是有國家的人民,現在我的國家在哪裡?我在為誰獲取國家?”——他們說。“我曾是有可汗的人民,〔現在〕我的可汗在哪裡?我為哪家可汗出力?”——他們說。這樣說著,他們就成為唐朝皇帝的敵人。成為敵人後,〔但〕他們未能自立,重又內屬了。〔唐朝皇帝〕並不考慮〔突厥人民〕曾出了這樣多的力,他們說:“我要滅掉突厥人民,並使其斷絕後代。”他們〔突厥〕在滅亡。

(耿世民譯)

唐玄宗李隆基肯定不知道毗伽可汗的內心想法,而在鄂爾渾河刻石的唐代工匠也不知道他們所刻的內容。我這麼說,當然有著歷史的證據,就當毗伽可汗為闕特勤建廟立碑後不久,被其大臣毒死。唐太宗李隆基得此訊息,於公元735年(開元二十三年)再派工匠到鄂爾渾河畔,為毗伽可汗建廟立碑,於是又有了毗伽可汗碑。這也是世界著名的石碑。兩座廟當然早已不存在了,兩座碑卻經千餘年而留存至今,相距約一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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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展出的闕特勤廟還原模型,可見唐代的風格。

突厥古代歷史資料是很少的,最主要的文獻應該是中文的。在蒙古鄂爾渾河畔發現的古突厥文石碑,當然引起了土耳其的關注。上世紀末,土耳其考古學家也來到這裡,併為闕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援建了一座博物館,修建了專門的公路。據說2010年上海世界博覽會土耳其館就有故闕特勤之碑的複製品。這些土耳其歷史學家可能漢語不太好,不太知道這座碑的全部歷史;或者說欺負中國人,反正你也看不懂古突厥文。

從唐玄宗李隆基到清世宗胤禛(雍正皇帝)、清高宗弘曆(乾隆皇帝),時間上正好是一千年。他們都是偉大的君主,盛世的創造者。從故闕特勤之碑之異文到南掌表文之翻譯,再到鄭昭的表文之異文,是否又有著相似性?如果有相似性,這連線一千多年的這些偉大君主的思想底蘊又是什麼?左右這些君王思想的儒家天下學說又起了什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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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李隆基、清世宗胤禛、清高宗弘曆

使用漢文字的朝鮮、越南、琉球三國宗藩關係的解讀方式

由此再來看龔自珍的《主客司述略》和嘉慶朝《大清會典》,談到了朝鮮、越南、南掌、緬甸、蘇祿、暹羅、荷蘭、琉球、博爾都嘉利亞、意達利亞、博爾都噶爾、英吉利,一共是十二個國名,十一個國家。按照清朝的主觀觀念,清朝與這十一個國家建立了宗藩關係。我以上的演講,去掉了荷蘭東印度公司、葡萄牙、羅馬教廷和英國,剩下了七個亞洲國家。我以上的演講,引用了白詩薇、莊吉發、增田えりか、三王昌代、李坤睿等人的研究論文,說明了緬甸、暹羅的宗藩關係不太像,蘇祿、南掌的宗藩關係可能不太像;剩下的只有朝鮮、越南、琉球。也就是說,從現有的研究來看,能真正確定宗藩關係的,只是使用漢文字的朝鮮、越南、琉球三個國家。而這三個國家的情況也有很大的區別,其中朝鮮王國是宗藩關係的“模範國”。現在的人談清朝的宗藩關係,往往是清朝與朝鮮王國宗藩關係的擴大化,用朝鮮的事例來說明其它國家。這是錯誤的。曾經有一位政治學教授問我,什麼是宗藩關係?讓我下個定義,而我卻無法下一個統一的定義——十一國是十一種情況,亞洲七國是七種情況,差異非常之大,決不可以混為一談。

使用漢文字的朝鮮、越南、琉球,同時也尊崇儒家學說。當然這三個國家儒學程度是有差別的,朝鮮最高,越南次之,琉球更次之。朝鮮和越南皆開科取士,考的就是儒學。琉球派人去北京國子監入學,即琉球學館。宗藩關係是與儒學相聯絡的。藩屬國朝貢、冊封等事務由禮部主客清吏司來管理,也與儒學的教義有關。

那麼,這三個使用漢文字的國家,宗藩關係又是怎麼樣的?

先來看越南。我曾經去過越南阮朝的都城順化,看到了鑄九鼎、看到了王城的城門從外面看是三個從裡面看是五個,外三內五,即外王內帝。阮朝的君主對清朝自稱越南國王,而在國內自稱為皇帝。在阮朝的官方文獻《大南實錄》中,阮朝君主對清朝皇帝的態度不是那麼畢恭畢敬的,而是經常要算計算計宗主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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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阮朝明命帝(1820-1841在位)的詔令,自稱為皇帝。

再來看琉球。琉球王國的歷史文獻儲存下來的是不多的,其中最重要的官方文獻《歷代寶案》,記錄了1424至1867年的外交檔案,其儲存至今也是一個奇蹟,最好的抄本現藏於臺灣大學圖書館。從《歷代寶案》來看,琉球國王對清朝皇帝的態度與琉球表文的言辭還是有差別的,更何況琉球王國與日本薩摩藩又有著特殊關係。

作為儒家文化最為深厚的朝鮮,也最重視歷史。其歷史文獻最多,保留的也比較好。滿洲人入主中原後,朝鮮王國的儒學者一度認為,他們才是中華文明的繼承者。甲午戰爭後,朝鮮王國改國號,其中一個提議便是“大華”。在這個宗藩關係的模範國中,從表文到官方的《實錄》,都充滿了“事大字小”的儒學精神。那麼,清朝與朝鮮王國宗藩關係的性質就可以由此而定性了嗎?我覺得還不可以。朝鮮王國重儒學、重歷史,他們的朝貢使節還留下了許多記錄,即號稱多達五百多部的《燕行錄》,現在已經選印了三十多部。他們的這類記錄似能更準確地反映出兩國關係的本質。這些前來朝貢的使節,私下裡對宗主國是不太尊重的,經常說壞話,批評大於歌頌,甚至不尊重清朝的皇帝,儘管他們的國王是清朝的皇帝冊封的。

如果要真正理解並說明清朝與朝鮮、越南、琉球三國的宗藩關係,還需要多看三國本身的文獻,瞭解三國內部的情況,瞭解三國君主與宮廷對清朝的看法,瞭解三國貢使本身的觀感,並瞭解儒學在三國的意義,絕不能只看清朝的官方文獻。如果有條件的話,最好到三地去學習、生活一個時期,學習他們的語言與歷史,瞭解其情感,儘管其官方文獻當時使用漢文字。只有從雙方的角度來觀察、來解讀,才能得出正確結論。王元崇教授批評道:“有些人抄著《大清會典》寫歷史!”《大清會典》自然要詳細閱看,但光看《會典》無法寫出真實的歷史。我在前面講過,這只是清朝官方的主觀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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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建的琉球王國王宮,今已焚燬。

現有的研究狀況——學習語言的重要性

根據清朝的官方記錄:蘇祿最後派使入貢為乾隆二十七年(1762);南掌最後派使入貢為咸豐三年(1853),因貢道受阻,未入京;暹羅最後派使入貢亦為咸豐三年(1853);緬甸最後派出貢使到京時為光緒元年(1875);琉球在日本併吞之前,於光緒三年(1877)派出求救使;越南最後派出貢使到京時為光緒七年(1881);朝鮮最後派出貢使為光緒二十年(1894)。也就是說,到了中日甲午戰爭之後(1895),禮部主客清吏司所管轄的封貢體系完全被打破,除了前面提到的、作為特例的喜馬拉雅山地國家外,清朝已經沒有藩屬國了。

《大清會典》最後一次修訂,始於光緒十二年(1886),成書於光緒二十五年(1899)。然在光緒《大清會典》中,仍然沿續了過去的說法:

主客清吏司,郎中滿洲一人、蒙古一人、漢一人;員外郎宗室一人、滿洲一人;主事滿洲一人,漢一人。掌四裔職貢封賚之事……凡四裔朝貢之國,曰朝鮮、曰琉球、曰越南、曰南掌、曰暹羅、曰蘇祿、曰緬甸。餘國則通互市焉。凡入貢各定其期,與其道,使各辨其數。凡貢使至則以聞,乃進其表奏,達其貢物,敘其朝儀,給其例賞。貢使往來皆護……

朝貢國仍為七個,只是不再有“荷蘭”與“西洋諸國”。直至此時,禮部主客清吏司的官員數額未變,職能未變,儘管七國的貢使已不再來。光緒《大清會典》如此敘事,也說明清朝此時的尷尬。修訂《會典》者都是清朝的官員,一方面他們想維繫清朝原來的封貢體制,另一方面他們所佔有的資料、所掌握的語言以及他們的思想觀念,都不支援他們能夠得出新的結論來。總理衙門雖已成立多年,但其官員多為科舉出身,疏於近代政治學與國際關係知識,大多不懂外國語,更沒有緬甸語、暹羅語、寮國語、蘇祿語的知識。京師大學堂剛剛開辦,對於各國的研究,尤其是亞洲七國的研究,尚未開始。

清朝滅亡後,1914年(民國三年),北洋政府成立清史館,編纂《清史》,參加者多為前清的遺老。他們的舊學功力極其深厚,對清朝的掌故、典章十分熟諳,但畢竟缺少相應的近代政治學、近代國際關係和外國語的知識。《清史》的編纂是打破舊體例的,新設了《邦交志》,共八卷,分別敘述了清朝與俄、英、法、美、德、日本以及瑞典挪威、丹墨(麥)、和(荷)蘭、日斯巴尼亞(西班牙)、比利時、義(意)大利、奧斯馬加(奧地利)、秘魯、巴西、葡萄牙、墨西哥、剛果等國的交往;但仍有傳統的《屬國傳》,共四卷,前三卷分別是朝鮮、琉球、越南、緬甸、暹羅、南掌、蘇祿七國,內容仍以清朝官方史料為主。《清史》的編纂當時未能完成,今以《清史稿》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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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稿》

北洋政府清史館編纂《清史》時,中國已經有了多所大學,但外交史、東亞史的研究尚無大的進展。此後,清華大學歷史系蔣廷黻教授以篳路藍縷之精神,以啟“山林”——中國外交史的研究開展起來了,然關注點仍是歐美日本等大國。也有一些學者關注於東南亞史,但所使用的仍是中文材料。戰爭與革命引發了重大社會動盪,也阻礙了研究的進展。此後的學術史,也為大家所熟悉。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國的研究者忌言“宗藩”,似乎是一種不好的名詞。由於長期缺乏深入的研究,中國學術界曾一度對“清朝的宗藩關係”變得十分生疏,有些人甚至與帝國主義殖民體系相混淆。

我在前面一再強調,一項好的研究必須看到看懂雙方的材料,瞭解雙方的企圖。這首先需要解決的是語言能力,尤其是多種語言,然後是在地生活經驗,才能得到真正的進展,得出中肯的結論。以龔自珍和嘉慶《大清會典》所提到的十一國而言,以目前中國的學術研究狀況而言——清朝與英國、葡萄牙、羅馬教廷的關係,我們是有所瞭解;而清朝與荷屬東印度公司的關係,我們基本不瞭解;清朝與朝鮮、琉球的關係,我們有所瞭解;清朝與越南的關係,我們瞭解的不多;清朝與緬甸、暹羅的關係,我們不怎麼了解;清朝與蘇祿、南掌的關係,我們基本不瞭解。也就是說,自1895年甲午戰後清朝封貢體系被打破,至今已經一百二十四年了,中國學術界還說不清楚“清朝的宗藩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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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共和國(南越)總統府的地毯,注意龍、鳳和雙喜的圖案。

我們作為宗主國說不清楚,藩屬國能說清楚嗎?

英國、葡萄牙、羅馬教廷、荷屬東印度公司可以排除在外。作為朝鮮王國,韓國學術界大約還比較清楚,北朝鮮恐怕不是很清楚;作為琉球王國,日本學術界大約還比較清楚;作為蘇祿王國,菲律賓學術界大約不很清楚;作為越南王國,越南學術界恐怕不清楚;作為南掌王國,寮國學術界恐怕不清楚;作為緬甸王國,緬甸學術界大約不太清楚;作為暹羅王國,泰國學術界大約不很清楚。也就是說,由於史料的儲存情況,由於書面語言的變換,由於國家形態的變化,由於各國的學術研究水準差異,當年的藩屬國也說不太清楚了。我在這裡還需要強調文化背景的因素。日本吞併琉球王國時,曾向清朝提出了兩分法,即以宮古海峽為界,以北歸日本,以南歸清朝。清朝提出了三分法,宮古海峽以南歸中國,奄美大島等歸日本,琉球王國保留沖繩本島及附近各小島。從表面上看,這是兩個大國之間的利益分配,但清朝的目的是讓琉球王國繼續承在,宗廟有所承祀,即儒學“興滅國”之義。李鴻章甚至還考慮過讓琉球王國在宮古海峽以南的宮古島、石垣島復國,但琉球官員再三陳述兩島太貧瘠,無法生存。如果不從儒學精神上去理解清朝的意圖,也不能說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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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建的琉球王宮大殿,“中山世土”為康熙帝的御筆。

宗主國說不太清楚,藩屬國也說不太清楚,誰能說得更清楚呢?

我們特別要注意日本學術界。以目前的研究水平來看,清朝與朝鮮王國的關係,京都府立大學岡本隆司教授的研究最深刻(《屬國與自主之間——近代中朝關係與東亞的命運》),現在美國特拉華大學王元崇教授是後起之秀(),他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清朝與暹羅王國的關係、清朝與蘇祿王國的關係,東京大學的增田えりか、三王昌代完成了博士論文。東京大學川島真教授今天也在會場,他是外交史的專家,他的許多學生今天也在場。法國學術界的情況也值得注意,前面提到的白詩薇就是其中的一員。他們的東南亞研究是相當出色的。他們都是我們學術上的對手。

Remaking the Chinese Empire: Manshu-Korean Relation 1616-1911

茅海建論清朝的宗藩關係③︱跨越千年的異文,遲滯百年的研究

[日]岡本隆司著《屬國與自主之間——近代中朝關係與

東亞的命運》

茅海建論清朝的宗藩關係③︱跨越千年的異文,遲滯百年的研究

王元崇著

Remaking the Chinese Empire: Manshu-Korean Relation 1616-1911

我今天到上海交通大學“海洋視野下的東亞國際關係暑期班”,來講我自己並不研究的“清朝的宗藩關係”,目的就是鼓動優秀的年輕人加入到這項研究中來。中國是一個大國,但它是一個文化大國嗎?是一個研究大國嗎?我們能不能在研究方面超過日本、法國或其他國家?也就在這個月(2019年7月)初,我到蒙古國訪問,與蒙古國立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奧雲吉日嘎拉進行交流。她研究清朝喀爾喀蒙古史,在日本東北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由於我的學生剛學蒙古語,還不能翻譯,我請另一個懂日本語的學生進行翻譯,結果是日本語成了中國人與蒙古國人之間交流的中介。奧雲說,她的老師岡洋樹教授懂漢文、蒙文(老懞文與新蒙文)、滿文、俄文和英文……到了二十一世紀,中國年輕學者若要做出出色的研究,讓國際學術界知道他們的水準,第一項是學習語言,第二項是學習語言,第三項還是學習語言……

最後我再來講一個故事。

茅海建論清朝的宗藩關係③︱跨越千年的異文,遲滯百年的研究

屠寄著《蒙兀兒史記》

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首位歷史學教習屠寄(1856-1921),清朝的進士,也是研究蒙元史的著名學者,著有《蒙兀兒史記》。1915年(民國四年)春,屠寄在常州家中寫信給在上海的趙鳳昌:

……拙著告竣,尚未有期,西人文學家必兼希臘、羅馬及近代法、德諸文,方足遍觀群籍,而折中一心。寄不解西文,至為闕憾。兒輩僅通英文,雖稍足相助,然蒙兀史之外籍,法、德、俄、阿剌比(阿拉伯)、突兒厥文居多。近代記蒙兀事,西書以朵遜書最完善,往年張菊生同年幸為我購得諸荷蘭。其書法文,成於道光間,凡四巨冊。惜兒輩中無通法文者。若倩人譯,須四千元(每千字二元計),無此閒錢。擬俟三兒孝實畢業後,補習法文二年後,為我譯之。已與預約矣。

(《趙鳳昌藏札》,第七冊)

“張菊生”,張元濟,也是清朝的進士,總理衙門章京,商務印書館的創辦人和主持人。朵遜,即多桑(Abraham Constantin Mouradgea d’Ohsson,1779-1851),出生於君士坦丁堡的亞美尼亞人,曾任瑞典駐法國等國公使,懂多種歐洲語言及波斯文、阿拉伯文、拉丁文,並透過德文、法文、俄文的翻譯作品接觸中國文獻。多桑的《蒙古史》是一部世界級的史學名著,價值極大。屠寄的三兒子屠孝實,此時在日本留學,要等他留學回來,再學習法語,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屠寄的《蒙兀兒史記》是邊寫邊刻的,到他死的時候都沒有寫完。該書一百六十卷,其中二十卷只有存目。他的三兒子屠孝實確實提供了幫助,做了一些翻譯工作,但不是法語。多桑《蒙古史》的部分內容是屠寄請他的朋友周秉清幫助翻譯的,但譯者非為蒙元史的專家,錯誤頗多,影響了屠寄著作的準確性。在屠寄死後十五年,1936年,多桑的著作由馮承鈞教授翻譯,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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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桑著、馮承鈞譯《蒙古史》

然而,若從國際學術界的標準來看,如果沒有多種語言的閱讀能力,僅僅靠著馮承鈞的翻譯,就能在這個領域做出最優秀的研究成果來嗎?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