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主角宋仁宗通常被認為是庸常君主,這一朝卻為何湧現出文人的群星閃耀

《清平樂》主角宋仁宗通常被認為是庸常君主,這一朝卻為何湧現出文人的群星閃耀

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清平樂》,將宋仁宗趙禎這位在位時間很長、存在感卻極低的皇帝推向大眾視野。巧的是,幾乎同一時間,宋史學者吳鉤的《宋仁宗:共治時代》出版問世,聚焦的也正是這位大宋皇帝。在他看來,宋仁宗是一位被嚴重低估的皇帝。吳鉤在書中透過回顧宋仁宗的一生,試圖告訴我們,為什麼這樣一個大家普遍忽略的平庸之主,卻締造了中華文明的黃金時代。

經出版方授權,在此選登書中楔子部分,讓我們看看,吳鉤究竟為什麼要寫宋仁宗。

——編者

中國曆朝帝王之中,宋朝第四任君主——宋仁宗趙禎,可謂是一位在位時間很長、存在感卻極低的皇帝。

許多人未必知道,宋仁宗趙禎也是一位頗有才情的藝術家。他從小就喜歡繪畫,“在春宮,閒時畫馬為戲”;其書法造詣更是不輸宋徽宗:“萬幾之暇,惟親翰墨,而飛白尤神妙(飛白體,指中國書法的一種筆法)。凡飛白以點畫象物,而點最難工。”他還通曉音樂:“洞曉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賜教坊,或命教坊使撰進,凡五十四曲,朝廷多用之。”

然而,不管在彼時的文藝圈內,還是在長時段的藝術史上,宋仁宗的存在感都非常低,以至宋人認為“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官家”是宋人對君主的稱呼,宋人習慣在不那麼正式的場合稱皇帝為“官家”。與宋仁宗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宋徽宗,修史者評“徽宗多能,惟一事不能”,“獨不能為君耳”。

甚至民間文人編造故事,也不喜歡拿宋仁宗當主角。宋太祖有“千里送京娘”的傳說,宋徽宗有“私會李師師”的演義,明朝正德皇帝有“游龍戲鳳”的風流韻事,宋仁宗卻連一個可供坊間文人津津樂道的傳奇也沒有。雖然宋仁宗與張貴妃也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但知名度遠不如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長恨歌”,不見有詩人寫詩吟詠,也不見民間文人編排成動人的戲劇;即使在廣為傳播的“狸貓換太子”戲文中,那個可憐的太子就是宋仁宗,但他扮演的卻是“打醬油”的角色,真正的主角是包拯,戲文成就的也是“包青天”的美名。

實際上,自元明以降,以仁宗時代為歷史背景的民間文藝作品倒是挺多的,比如包公故事、楊家將故事、呼家將故事、狄青故事。就連講述徽宗朝故事的《水滸傳》,也是從仁宗朝寫起:“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但在這些故事演義中,宋仁宗總是充當“背景板”,出演“路人甲”,從未唱主角。

《清平樂》主角宋仁宗通常被認為是庸常君主,這一朝卻為何湧現出文人的群星閃耀

宋仁宗在民間文藝作品中的存在感低,是可以理解的。他沒有秦皇漢武的豐功偉業,沒有唐宗宋祖的雄才大略,也缺乏正德皇帝那樣的鮮明個性、乾隆下江南那樣的戲劇性經歷。他是一個庸常的君主,居於深宮,生活平淡如水,當然沒有一個民間文人願意將他平庸的人生演繹成人間傳奇。

然而,正是這位庸常的君主在位期間,中國湧現了非常之多的傑出人物:

文學界,明朝人評選“唐宋八大家”,其中有六位為北宋人(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他們全都在仁宗朝登上歷史舞臺。唐詩宋詞為中國古典詩歌中並峙之兩大高峰,後人習慣將宋詞分為豪放詞、婉約詞兩大流派,執豪放詞之牛耳者,蘇軾蘇大學士也,執婉約詞之牛耳者,為柳永柳七官人:“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1不管是蘇學士,還是柳郎中,都是仁宗時代的一流詩人。

學術界,宋代可謂百家爭鳴,形成關學、濂學、朔學、洛學、蜀學、新學、象數學諸流派,而這些學派的創始人或代表人物,都生活在仁宗朝。著名的“宋初三先生”(石介、孫復、胡瑗)與“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全是活躍於仁宗時代的大學者。

政治界,不但主持“慶曆新政”的范仲淹、富弼、韓琦、杜衍諸人是仁宗朝的中堅,而且,領導“熙豐變法”的王安石、章惇、呂惠卿、鄧綰等新黨中人,主導“元祐更化”的司馬光、呂公著、範純仁、蘇轍等舊黨中人,也是在仁宗時代的政壇中嶄露頭角的。

科學界,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中,有三項均出現在仁宗時代(用來製作熱兵器的火藥配方首見於仁宗朝的《武經總要》,指南針與活字印刷技術,首見於沈括《夢溪筆談》);宋代最聰明的兩位科學家——蘇頌與沈括(蘇頌發明了世界最早的自動天文鐘“水運儀象臺”,沈括則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無不涉獵的天才),都成長於仁宗時代。

有宋史研究者列出了一份更長的仁宗朝傑出人才名單:“政治上被稱為名臣的就有呂夷簡、范仲淹、魯宗道、薛奎、蔡齊、陳堯佐、韓億、杜衍、龐籍、吳育、王堯臣、包拯、範祥、孔道輔、餘靖、胡宿、田況、王素、韓琦、富弼、文彥博、種世衡、狄青、王德用等;活躍在神宗、哲宗乃至徽宗朝前期的趙槩、吳奎、張方平、唐介、趙、呂誨、範鎮、曾公亮、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呂公弼、呂大防、呂惠卿、曾布、章惇、韓絳、韓維、韓忠彥、傅堯俞、彭汝礪、範純仁、範純禮、劉摯、王巖叟等一大批人才,實際上也都是仁宗一朝養育而成的。文學藝術上有張先、柳永、晏殊、宋庠、宋祁、尹洙、梅堯臣、蘇舜欽、蘇洵、歐陽修(以上文學,蘇軾、黃庭堅兼擅書法)、蔡襄(書法)、燕文貴、武宗元、許道寧、趙昌、易元吉、文同、郭熙、王詵(以上繪畫)等。思想學術上有孫奭、劉敞(以上經學)、胡瑗、孫復、石介、李覯(以上哲學)、張載、邵雍、周敦頤、程顥、程頤、呂大臨(以上理學)、宋敏求、範祖禹、劉恕、劉攽(以上史學)等。科學技術上有王惟一、錢乙、燕肅、畢昇、沈括、賈憲、蘇頌等。”全都是名動一時、青史留名的一流人物。

仁宗朝人才之盛,歷史上幾乎沒有一個時代可以比肩。難怪蘇軾說:“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攬天下豪傑,不可勝數。既自以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遠者,又留以為三世子孫百年之用,至於今賴之。”明代李贄也感嘆說,仁宗一朝,“鉅公輩出,尤千載一時也”。眾多民間演義故事取材於宋仁宗朝,大概也是因為那個時代人才濟濟。

一個庸常君主御宇的時代,為什麼會湧現出如此之多的傑出人物?

《清平樂》主角宋仁宗通常被認為是庸常君主,這一朝卻為何湧現出文人的群星閃耀

北宋嘉祐八年(1063)三月廿九日,五十四歲的趙禎走完了他庸碌的一生,逝世於東京(今河南開封)大內福寧殿。北宋著名的大學者邵伯溫當時才七歲,與父親邵雍居住在西京洛陽。多年之後,邵伯溫仍記得清清楚楚:當仁宗皇帝龍馭上賓的訊息傳到洛陽時,“城內軍民以至婦人孺子,朝夕東向號泣,紙菸蔽空,天日無光”,大家都悲從中來,沉痛悼念先帝。邵伯溫的舅父王元修自京師過洛陽,告訴邵雍:“京師罷市巷哭,數日不絕,雖乞丐者與小兒皆焚紙錢,哭於大內之前。”邵氏的友人周長孺赴四川劍州普安縣就任,行走於亂山之間,但見“汲水婦人亦戴白紙行哭”。大宋的臣民發自內心地緬懷一位君主,為他的離世感到悲傷。王安石說仁宗皇帝“升遐之日,天下號慟,如喪考妣”,並非誇大之詞。

當宋朝派出的使臣前往遼國告哀之時,發現遼國人也在哀悼宋朝的皇帝,“燕境之人無遠近皆聚哭”。遼國皇帝遼道宗耶律洪基得悉仁宗駕崩,抓著宋朝使者的手號慟:“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

宋人筆記說,耶律洪基尚為契丹皇太子時,曾隨出使宋朝的使者,在東京見過宋仁宗,“仁宗召入禁中,俾見皇后,待以厚禮。臨歸,撫之曰:‘吾與汝一家也,異日惟盟好是念,唯生靈是愛。’”因此,耶律洪基對宋仁宗非常感念。耶律洪基還下詔,將宋仁宗昔日賞賜的御衣下葬,造了一座衣冠冢,“嚴事之,如其祖宗陵墓雲”。

許多年之後,元祐年間,距仁宗逝世已有三十年,耶律洪基對這位宋朝君主“追慕猶不忘”,對使遼的宋朝大臣說:“寡人年少時,事大國之禮或未至,蒙仁宗加意優容,念無以為報。自仁宗升遐,本朝奉其御容如祖宗。”說著,又動容哭泣。

宋人感嘆地說:“嗚呼,帝上賓既久,都人與虜主追慕猶不忘,此前代所無也。”

那個時代的人為什麼會如此深情地悼念、紀念、懷念一位庸常的君主?

宋仁宗安葬於河南鞏縣(今河南鞏義)永昭陵。南宋初,金人曾立劉豫為傀儡皇帝,管轄中原,劉豫卻幹起盜墓的勾當,“置河南淘沙官,發掘諸陵。上代陵寢,民間冢墓,無得免者”,位於鞏縣的北宋諸皇陵悉被盜掘、毀壞,“惟昭陵如故”,盜墓賊居然沒對仁宗的陵墓下手。

不知何時,也不知是哪一位宋人,經過永昭陵,看著眼前物是人非,觸景生情,在壁間題下一首深切懷念仁宗時代的絕句。此詩有數個版本,差異只是個別用詞,或雲:“農桑安業歲豐登,將帥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歸夢想,春風和淚過昭陵。”或雲:“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覺,東風吹淚過昭陵。”或雲:“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過,春風吹淚灑昭陵。”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當宋人回憶起仁宗時代,就感覺那是夢一樣的美好而易醒。詩中,“農桑不擾歲常登”講仁宗朝風調雨順;“邊將無功吏不能”講其時四海昇平,以致將士、官吏沒有立功逞能的機會。嚴格來說,這是一種被時間與情感修飾過的集體記憶,不是百分之百的歷史真實面貌,因為仁宗時代發生過嚴重的澇災,西北、廣南均爆發過戰爭,不過就總體而言,在多數宋人的印象中,仁宗朝確實算得上“民安俗阜,天下稱治”,“四十二年如夢覺”是宋人回憶起仁宗時代的真實感受。

著名的婉約派詞人柳永寫過許多首描繪仁宗朝如夢繁華的詞作,其中有一首《望海潮》,對宋時杭州之“承平氣象,形容曲盡”: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相傳此詞流播至後來的金國,金主完顏亮“聞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而後仁宗時代的宋人聽柳永歌詞,則有一種夢迴仁宗盛世、追憶如夢繁華的感覺。仁宗朝史官、諫官範鎮回憶說:“仁廟四十二年太平,吾身為史官二十年,不能贊述,而耆卿(柳永,字耆卿)能盡形容之。”

仁宗嘉祐年間尚是少年的黃裳也有類似的記憶:“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熹(嘉)祐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是時予方為兒,猶想見其風俗,歡聲和氣,

洋溢道路之間,動植鹹若。令人歌柳詞,聞其聲,聽其詞,如丁斯時,使人慨然有感。嗚呼!”

一個庸常的君主為什麼能夠給後人留下“四十二年如夢”的集體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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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趙禎在位之時,士大夫對於仁宗之政其實談不上十分滿意,比如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即作《上仁宗皇帝言事書》,表達了他對時局的深切憂慮:“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於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趙禎本人也沒少受士大夫批評,如嘉祐六年(1061),蘇轍參加制舉考試,在回答御試策問時,便毫不客氣地對皇帝提出措辭強烈的批評:“竊聞之道路,陛下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坐朝不聞諮謨,便殿無所顧問。”

毫無疑問,沒有一名仁宗朝計程車大夫會認為趙禎是一位完美的君主。然而,在趙禎逝世之後,宋朝士大夫卻將宋仁宗塑造成君主的典範,推崇有加:北宋末陳師錫認為,“宋興一百五十餘載矣,號稱太平,饗國長久,遺民至今思之者,莫如仁宗皇帝”。南宋呂中《宋大事記講義》也引範祖禹奏議說:“仁宗在位最久,德澤最深,宜專法仁宗。蓋漢唐而下,言家法者,莫如我朝;我朝家法之粹者,莫如仁宗。”

趙禎時代也被譽為“盛治”,是治世的楷模:“視周之成康,漢之文景,無所不及,有過之者,此所以為有宋之盛歟”。這話是邵伯溫對趙禎時代的評價,卻幾乎是宋代士大夫的共識。

北宋蘇軾說:“宋興七十餘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聖、景祐極矣。”陳師錫說:“慶曆、嘉祐之治為本朝甚盛之時,遠過漢唐,幾有三代之風。”南宋衛涇說:“……故嘉祐之治,振古無及,社稷長遠,終必賴之由此道也。”宋孝宗也說:“慶曆、嘉祐之治,上參唐虞,下軼商周,何其盛哉!”天聖、景祐、慶曆、嘉祐均為趙禎年號。

一個顯然並不完美的君主及其時代,為什麼得到了宋代士大夫眾口一詞的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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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時代共治》

吳鉤 著

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趙禎廟號“仁宗”,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廟號為“仁宗”的君主,所以宋朝名臣王珪撰寫仁宗輓詞,特別說“廟號獨稱仁”。朱熹的老師劉子翬認為:“仁宗之仁也,三代而下,一人而已。笑言承恩,咳唾為澤,薫酣沉浸四十餘年,所以維民者盡矣。”元人修《宋史·仁宗本紀》,給出一段評贊:“《傳》曰:‘為人君,止於仁。’帝誠無愧焉!”一個“仁”字,是史家對趙禎的蓋棺定論,也是儒家對一位君主的最高評價。

明代士大夫鄒智在給皇帝的奏疏中評價宋仁宗:“宋之英主,無出仁宗。”另一位明朝士大夫朱國禎縱論千古帝王,說:“三代以下,稱賢主者,漢文帝、宋仁宗與我明之孝宗皇帝。”

在他心目中,千百年間,帝王無數,只有漢文帝、宋仁宗與明孝宗才配得上“賢主”之譽,至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俱不足道。

明代最出色的內閣首輔張居正給年幼的萬曆皇帝編撰《帝鑑圖說》,擇上自三代聖王、下迄兩宋君主“善為可法”者,整合“聖哲芳規”八十一則,其中來自漢文帝、唐太宗、宋仁宗的“善為可法”事蹟最多,也就是說,在張居正看來,漢文帝、唐太宗、宋仁宗無疑是最值得後世君主效仿的聖君。明末大學者王夫之對宋王朝的整體評價並不高,但他卻不能不承認:“仁宗之稱盛治,至於今而聞者羨之。帝躬慈儉之德,而宰執、臺諫、侍從之臣,皆所謂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

一名存在感很低的宋朝君主,為什麼在改朝換代之後仍然一再獲得後人的讚頌?

歷史上的宋仁宗趙禎,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一位怎樣的君主?

這些問題,讓我對這位既庸常又仁聖的宋朝君主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吸引著我去接近他,嘗試探訪他的精神世界與歷史世界。

作者:吳鉤

編輯:範昕

書影之外的圖片均為《清平樂》劇照,來自豆瓣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