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朋友發來私信求救,讓幫忙分析這首五律的平仄關係。
這是唐朝詩人劉眘(古通“慎”)虛的《闕題》: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閒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這劉眘虛,今天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在盛唐,也是著名詩人。在不少方家的評論中,其才氣可平李白、杜甫、常建、王維等人。他活動在盛唐天寶,生卒不詳,卻也是進士榜上有名,和王昌齡、孟浩然、高適等人交情不錯,屢有唱和。
劉慎虛著有《鶺鴒集》五卷,今已散佚,詩作僅存十餘首。
為什麼盛唐驕子如今卻名聲不傳?大的方面來說有創作領域的原因,劉眘虛的山水田園詩有孟浩然、王維作為翹首,其他人很難再出頭,就像在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峰名下的其它山峰,如果沒有特別上口、好傳誦的名句的話,詩人很難被記住姓名。在民間傳播來說,他與前面我寫過的綦母潛一樣——詩作很好,但不頂尖,更重要的是名字難念。
你看常建,就好記多了。而綦母潛、劉眘虛,一般老百姓念都念不出來,自然會影響詩人作品的傳唱度。
《唐才子傳》評綦毋潛善寫方外之情;評劉眘虛善為方外之言,他們的作品在風格上都可歸為山水田園詩派。這一詩派代表為王維、孟浩然,其下佼佼者甚多,綦母潛、劉眘虛這類難讀的名字,沒有特別出挑的名句,自然就慢慢在民間不流行了。
“闕題”即缺題。殷璠《河嶽英靈集》輯錄此詩時便沒有題目,後人以“闕題”名之。這首詩描繪的是通向一座深山別墅沿途的幽美環境,它不是寫詩人自己山居的閒適,而是寫友人山中隱居的幽趣。
全詩清新自然,婉轉流暢,按空間順序寫來,由遠及近,從外向裡而行,餘韻縈繞,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藝術魅力。
蜿蜒的山路延伸到白雲盡處,長長的溪水兩邊都是春天的美景。
不時有落花隨溪水飄流而至,遠遠地就可聞到水中的芳香。
閒靜的荊門面對蜿蜒的山路,讀書堂掩藏在茂密的柳樹林中。
每當陽光穿過柳蔭的幽境,清幽的光輝便灑滿我的衣裳。
詩的內容並不複雜,我們重點來看它的格式,為何平仄分析會讓這位朋友發暈。
首句“道由白雲盡”,平仄為“仄平仄平仄”,看起來失替,實際上是首字不論的“錦鯉翻波”,所以它的基礎平仄關係是平起仄收句式,即“平平平仄仄”。那麼如果這是一首合律五律的話,就應該遵守平起不入韻的平仄關係。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但是我們實際驗對的時候,會發現大量不合律現象。比如第二句,“春與青溪長”,雖然平仄和首句是相對的,但是“青”字發平聲,平仄為“平仄平平平”,這是很明顯的三平尾。這並不失對、失替,但總歸是律詩大忌——不過在盛唐、初唐的詩歌中,三平尾也是時常出現的。對於這種詩病,是後期總結,並非一開始就規定不能這麼寫。是在大量的三平尾讓人覺得感覺非常不好的情況下,詩人們才開始否定三平尾,那麼在早期創作過程中出現三平尾的狀況,是必然存在的。
沒有試錯,又何來經驗總結呢?如李白的“謂言掛席度滄海,卻來應是無長風”,王維的“草色全經細雨溼,花枝欲動春風寒”,杜甫的“渥窪汗血種,天上麒麟兒”,無一不是三平尾。
我們今天寫詩儘量不使用三平尾,是在大量前人實驗之下,不完全歸納出來儘量避免音病的寫作方法。不完全歸納,意味著肯定有一些三平尾並不影響吟誦——不影響清朗流麗的平仄結構,從詩的吟誦性方面來說,就不存在問題。
因此我們權且算它的平仄關係沒有問題。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錦鯉翻波 三平尾
頷聯:“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時有落花至”平仄為“平仄仄平仄”,首字、第三字都因為不論發生變化,實際上就是“仄仄平平仄”,二四位置的平仄和首聯對句的“仄仄仄平平”是相粘的。對句“遠隨流水香”是很典型的因為首字變仄聲引起的“仄平仄仄平”的孤平,透過第三字“流”,將平仄變為“仄平平仄平”,做出孤平拗救——頷聯的平仄關係是典型的孤平拗救律句。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一、三不論 孤平拗救
頸聯:“閒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平仄為“平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這和首聯一樣,是出句錦鯉翻波。
閒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平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錦鯉翻波 首字不論
尾聯:“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平仄為“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
這一聯的問題最多,又最特殊。
出句“幽映每白日”是典型的失替出律,但是這種出律是可以對句拗救的。一般這種拗救,是將對句的“平平仄仄平”的第三字更換成平聲,即“平平平仄平”來做出拗救。但是劉眘虛這裡,並沒有使用這種普遍得到詩人認同的拗救方法——但他是用自己的方法做出了音律調整的。
“清輝照衣裳”的“衣”字,在古時雖有去聲發音,但是在“衣裳”中應該是平聲,所以這一句的平仄是“平平仄平平”,我們可以看到它的二四位置都是平聲,也就是說劉眘虛雖然沒有把第三字的“照”換成平聲字拗救出句,但是他讓使用了和出句完全相對的失替,來對出句失替拗救。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出句失替 對句失替
這種拗救是不是成功呢?我們多讀幾遍,就會知道,並不怎麼順口,但是這和現代讀音有關,在古音朗讀中也許是通順的。
不過他這種自創的——或者說當時可能大量存在的對句失替拗救法,並不是那麼成功。其結果就是這種方法逐漸被詩人們淘汰,到了我們今天,只承認本句自救(平平仄平仄),孤平拗救(仄平平仄平),和對句拗救(平平平仄平)。
也就是說,按照我們今天的標準,劉眘虛的這首五律是出律的,因為他的尾聯拗救不成功。
那麼為什麼《唐三百》又將它劃分在五律當中呢?這僅僅是個人看法不同罷了。
劉眘虛在寫這首作品的時候,並不會去考慮這些平仄、拗救之類的東西,而是考慮詩句的通順問題——在當時他的口中,這樣的詩是流麗的,所以他就這麼寫。
格律詩和古體詩的劃分是以格律為標準,而格律是後人為了方便歸納前人詩作、總結前人創作方法而人為總結出來的不完全歸納法則。我們在學習了規則之後按照規則去創作的詩,當然是以格律為準,但是我們不能以這個標準去要求在詩歌規則化程序中的詩人。
同樣也不能以這種判斷標準去要求古代的詩評人、選詩人。
蘅塘退士將《闕題》編入五律,那麼就意味著在他的認知中,很可能和我前面的分析一樣,對劉眘虛為尾句做出與眾不同的拗救法是承認的,所以他認為這是一首五律。
甚至有可能的是,他根本不在乎這些拗救之法,因為格律的不完全歸納,所以他允許偶有出律,但是大方向是五律架構的《闕題》成為五律的一篇。
其實分析這麼多,標準的最終認定還是在於我們自身。比如這位朋友,他肯定是學習了格律規則,然後想去把《唐三百》中間的格律詩都來一一驗證,以證明格律的正確性。其實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如果你想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完全可以從平水韻出發,然後審校這些詩歌的平仄關係,然後自行為他們歸類——你有自己的分類標準,就不必去遷就蘅塘退士的標準,自然就不會暈了。
遵守格律與否只是歸類詩歌的一種標準,這個標準大方向是固定的,但是在很多小地方是因人而異的,是靈活的。
比如首聯的三平尾——要求嚴格的格律詩創作者,從這一步就可以將這首作品剔除出律詩。
但是這雖然是一種態度,卻並非我們賞析古人作品的正確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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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規則都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既往不咎。
何況劉眘虛的這種拗救方法,也是一種創新,只不過因為用者稀少而逐漸消失,不被認可罷了。
我們賞析古人作品,要有一顆同理的心,但是不能強求。既然死活不能和蘅塘退士同步,那麼就讓他們的作品和選詩標準來和我們自己同步吧——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好自己的詩詞觀。
當你覺得被繞暈了,又不能理解我對這首作品分析的時候,不如放開它。
其實你說這是一首古體詩也可以啊,完全不會影響這首作品的內容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