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拗的朝鮮使臣,論吵架,你們都不是個兒

萬曆元年,明朝大臣魏時亮請求將王陽明從祀孔廟。其實,獲得孔廟從祀殊榮的歷代賢哲有百餘人之多,裡面的明朝人也有十幾個,以王陽明的影響力而言,這個提議也不過分。

於是,朝堂上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正反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坦誠卻不失儒雅,激動卻依然有風範。

然後,就在大家不相上下,勢均力敵之時。突然聽到一聲大喝從殿外傳來,震的朝堂上的大臣們,目瞪口呆,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登基不久的萬曆皇帝也被嚇了一跳,趕緊抓好了龍椅扶手。心裡暗想,難道我大明朝還有猛張飛一般的人物?我怎麼不知道?

執拗的朝鮮使臣,論吵架,你們都不是個兒

萬曆皇帝還在疑惑間,就看見一個黑影出現在大殿門口,由於背對著陽光,也看不清神色,但從他那一路走來,雖搖頭晃腦,卻又渾身緊繃,明顯能感覺他很生氣。

終於,他走到萬曆御階之前,萬曆這才看清這位“猛張飛”原來前幾日剛到北京的朝鮮國使臣李承楊。

只見那李承楊跟萬曆皇帝參拜完畢爬起身來,滿臉寫滿了憤怒,然後接著又對皇帝一躬身,抬起頭昂生說道“陛下,此等邪臣怎麼可以入孔廟?”

萬曆皇帝看著他,滿臉不解,李承楊以為皇帝沒聽清,又把聲音提高到“猛張飛”的頻道,大聲說道:“陛下,王陽明這樣的人是邪臣!”

這一聲說完,又把萬曆皇帝差點從龍椅上震下來。但皇帝的表情依然充滿了疑惑,原來李承楊那充滿了朝鮮口音的官話皇帝聽不懂。

此時,李承楊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急忙從袖子裡掏出毛筆在嘴裡沾溼了,然後在笏板上寫了“邪臣,王陽明”,然後高高舉起,給皇帝看,接著又繞場一週,給那些明朝大臣看。

執拗的朝鮮使臣,論吵架,你們都不是個兒

魏時亮看到這幾個字後,一下子臉就漲得通紅。然後逐漸變黑。正要開口反駁,卻看見這個同樣身著明朝衣冠的朝鮮使臣開始操著那口結尾都帶著思密達的非標準官話激動不已的侃侃而談。

從朱子的正統談到王陽明的“邪惡”,又從朝鮮對天朝上國如滔滔江水般敬仰,到大明怎能做出如此讓朝鮮君臣失望事情的哀嘆。

接著話鋒一轉,對著魏時良直接開罵,不忠不孝、欺君罔上,無父無君。直把魏時良罵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氣得渾身發顫,卻又口不能言。

貫穿明清兩代的李氏朝鮮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國家,而這個國家的使臣更有意思,他們在謹守朝貢之禮的同時,又很喜歡堅守原道、刨根問底。

所以每次使臣來華就免不了和別人吵架。有時候和中國人吵,有時候和其他國家使臣吵。不敢吵的時侯就在國內感慨唏噓,哀嘆世風不古。

所以,朝鮮使臣的吵架名聲當時在大明國內早已聲名遠播,很多國家的使臣見到他們基本都是靠牆走。實在繞不過去時就硬著頭皮打個招呼,然後就一溜煙落荒而逃。

在當時的,每當朝鮮使臣的到來,那一路過來絕對是煙塵四起,雞飛狗跳,狼奔豕突,期間最大的特色就是朝鮮使臣那特有的思密達吵架聲。

再加上朝鮮語言裡特有的抑揚頓挫語調,配上他們說話時一驚一乍的臉部表情,就如是一個個行走的表情包。

執拗的朝鮮使臣,論吵架,你們都不是個兒

可想而知,李承楊在怒斥魏時亮時,在大明朝堂上,那一聲聲帶著長長尾音的非標準官話,那一禎禎各色表情的快速交替,那是一個什麼場景!

如果說李承楊在大明朝堂上痛罵魏時亮讓人歎為觀止,那之後這兩位又將這罵人玩出了新花樣。

嘉靖四十五年(1566),朝鮮使臣尹根壽出使北京,與篤信陽明學的國子監學正陸光祖激烈辯論,誰也不能說服誰,眼看著回國日期將近,怎麼辦呢?

兩人就寫信互撕,這一撕持續了數年,可惜了那驛馬快遞就在罵聲中不斷來回往復,感覺那飛奔的驛馬踩出的不是“達達達”的馬蹄聲,而是一陣陣抑揚頓挫,“思密達思密達”結尾的罵人聲。

但最為傳奇的還是朝鮮學者許篈,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出使中國的途中與中國士人辯論,看到穿長衫的讀書人抓著不放,非要問人家對王陽明的看法,你要敢說個好字,那就對不起您了,今天就別走了,掰扯清楚了,跟著他一起大罵王陽明,這事才算了結。

這還是其次,主要這許篈,語言天賦比李承楊差太多,不會官話,那就只能是用“筆談”,你說這些過路的倒黴書生招誰惹誰了。那一篇篇長篇大論等許篈寫出,等你再看完,然後再寫回答給他看,想想都覺得累。

本來是趕路的路人,怎麼就被一個朝鮮使臣強拉著討論這種宏大的學術問題,還一聊就是幾十頁紙,關鍵,你壓根說服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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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許篈的聊天是建立好了觀點的挖坑式聊天,誘導式發問,就跟現在一些西方媒體那種濾鏡式採訪意思差不多。

這種方式,萬一遇到脾氣不好的就很容易出事。比如他在遼東遇到四個東北書生,就問人家“王守仁之邪說盛行”,問人家怎麼看。四個書生好說歹說,也不能說通,覺得這個朝鮮人這麼執拗,不大對勁。東北書生暴脾氣上來了,直接就說許篈,你算什麼學者,你頂多是王安石式的“偽學者”,我看你根本不懂學問!

其實,這幾個東北書生修養相當不錯,罵人的時候都不帶髒字,還帶出了一個王安石的典故。然而這可把許篈氣壞了,憋了半天,憋出了四個來回罵對方,“固滯鄙賤!”作為一個生在世家大族,從小接受正統教育的人,這四個字可能已經是許篈知識儲備中最難聽的罵人話了。

毫無疑問,雙方不歡而散,或許也是東北書生們修養好心情好,沒有削他。快到北京時,從薊州前往通州的途中,許篈又遇到了國子監生葉本,這位葉同學脾氣好一點,但仍然沒能和鋒芒畢露的許篈達成共識。

朝鮮之所以全國一邊倒地斥陽明學為“邪說”,朝鮮知識階層對王陽明的鄙視,很大程度上還源於他們受到的教育是標準的朱子學教育。

執拗的朝鮮使臣,論吵架,你們都不是個兒

在元朝末年,程朱理學,尤其是朱熹的朱子學傳入朝鮮半島之後,這一學派迅速成為朝鮮的官方意識形態,並真切地主導了朝鮮政權的政治運作與兩班士大夫階層的思維行動。

朝鮮人對朱子學的執著,已經不是一種對學說的追求,而成了真實的信仰,超越了理性、感覺與邏輯。

朱子學特別講求“道統”,除此正統之外,皆為“異端”。《論語》中有一句“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在朱熹的眼中就是向一切“非正統”的宣戰書。

其實就今人的考證來看,最後那個已字更有可能通“矣”,就是個普通的感嘆詞,孔子那句話的原意不是讓學生們去攻擊異端,更有可能的意思是“看見與自己觀點不同的就去攻擊,這是很有害處的啊!”

等於說,朱熹的註解完全擰了。可就是這種擰巴的思想對朝鮮士人影響非常深遠,也使得這些朝鮮士人的思想也擰巴,執拗。

朝鮮人對朱子學信仰是無以復加的,那情真意切遠遠超過了當時中國計程車人,在他們眼裡,朱子學說是唯一的思想之源。哪怕是佛學,他們都是無法容忍的。

其實朱子學傳入朝鮮半島之前,這裡的佛教還是挺興盛的,有名的《高麗大藏經》就是那時候刻印的。

到了明末,朝鮮人對朱子學愈發狂熱,一方面排斥佛老,一方面對中國盛行的陽明心學相當憤怒,幾乎全國一邊倒地斥陽明學為“邪說”。

執拗的朝鮮使臣,論吵架,你們都不是個兒

朝鮮最著名的儒家學者,有“海東朱子”之譽的退溪先生李滉,見到王陽明的作品。翻開一看,竟然是“心外無物”的學說,心裡一下衝出了無數頭草泥馬,拍案而起。大罵王陽明心學為“邪術”。

在李滉的信念中,“理”才是世界的本原和主宰,如果沒有“理”,便沒有天地和人類萬物,一切都將不存在。朱子都說了,“理”才是世界本源,你丫王陽明是個什麼玩意,竟敢說什麼心外無物,整個就是一個不儒不僧不道的邪術。

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要“攻乎異端”。頓時,一股強烈的使命感在李滉的大小周天裡執行起來於是。

為了正本清源,不讓朝鮮士人被王陽明的歪門邪道“毒害”,他立刻拿起了筆,夜以繼日地寫出了一本《傳習錄論辯》批駁王陽明的《傳習錄》,以至於此後的朝鮮幾乎沒人讀王陽明的原著,對這本《傳習錄論辯》倒是頗多研究。

這位著書的退溪先生李滉是韓國家喻戶曉的大儒,其頭像還印1000元的韓元紙幣之上,至今韓國人提起他,猶不忍直呼其名,要恭敬地喊一句“李退溪”。

連他都做出表率了,朝鮮國內豈還有陽明學的生存土壤呢!罵都是輕的,他們連掘墓鞭屍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