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當哭,易水風蕭班馬鳴

青丘界之十二金人 第十八回:易水風蕭班馬鳴(2)

長歌當哭,易水風蕭班馬鳴

周處找了一塊青石坐下,折下一根枯枝,在地上畫圖,口中道:

“兄弟你來看,齊萬年七萬大軍在我的當面,以泰山壓頂之勢逼來。我有五千多勁旅,如果遊擊周旋,憑藉扶風郡的優良地勢,能籌到糧草,不論是用計還是零星小戰,只要不被包圍,就是轉戰半年也不是難事,運氣好還能以少勝多擊破敵軍。但是我今天接到了將令,要求我趁勝出擊,以我五千壯士的血肉之軀,與數萬敵軍正面決戰!”

崔紹嚇了一跳,忍不住罵道:

“這是誰下的狗屁將令?就連我這個沒打過仗的黃口小兒都知道,現在這個情形,應該避開賊兵的鋒芒,怎麼能這麼草率地出兵,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嘛!”

周處點頭道:

“下此將令的是我的頂頭上司,安西將軍夏侯駿。但我知道,夏侯駿此人膽子極小,深知因為指揮失當導致全軍覆沒,朝廷追究下來,決計吃罪不起。所以他只是個傳聲筒,真正要置我於死地的,必定是我們的大都督徵西將軍司馬肜!”

崔紹又驚又怒,問道:

“這個司馬肜是什麼來路,為什麼要害大哥?難道他是齊萬年的內應不成?”

周處笑道:

“司馬肜官封梁王,是晉室宗親,高祖宣帝司馬懿的第八子,若說他是齊萬年的內應,可實在說不過去。他久歷戰事,說起用兵,尚在趙王司馬倫之上,任西戎校尉以來,也曾經多次鎮壓過羌人的叛亂。所以他這道軍令,並非不知兵,而是借刀殺人之計。”

崔紹憤然道:

“莫非這個狗屁梁王與大哥結下過什麼樑子?”

周處傲然道:

“司馬肜表面上恭敬謹慎,就連所穿之衣上都打著補丁,以邀清名。可是我卻深知此人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他在京中任衛將軍的時候,我在朝中任御史中丞。他與當時的西戎校尉趙王司馬倫沆瀣一氣,不但將心腹家臣安插在雍涼軍中,甚至誣民造反,殺民報功,還虛列軍餉,中飽私囊。趙王司馬倫不但不加以制止,還在洛陽為他安排了一個大管家,利用剋扣、虛報的軍餉,在洛陽郊區大肆兼併土地,有些佃農實在活不下去了,就來官府舉報。那個管家竟然仗著勢力,派出家奴闖入地方官府,將舉報人拉出活活打死在道旁。”

崔紹氣的雙拳攥緊,指關節捏得咯吱作響:

“大哥,青天白日,難道就沒有王法了不成?”

周處恨聲道:

“我身為御史中丞,豈能容這樣的人逍遙法外。我下令有司嚴查此事,司馬肜知道了,怕我在案卷結論上嚴格引用法律條文,被皇上責罰,落下不好的名聲。便派他的管家來向我行賄,這下可被我逮了個正著,本來這個管家自從犯了事以後,天天躲在王府不露面,我沒法懲治他,這次司馬肜以為案件已結,便派他大搖大擺地來見我。我二話不說,將他綁了,押著賄金直奔有司衙門,然後連夜上書稟告聖上。”

崔紹一拍大腿,興奮道:

“大哥,真有你的,你這招單刀直入,又狠又準,管教司馬肜那老傢伙措手不及!”

周處嘆了口氣道:

“唉,我當時也以為行事周密,肯定能把案件做實。沒想到當天夜裡,那個管家竟然在牢中自殺身亡。他一死,梁王立刻搶先上表,表面告罪,實際上將所有屎盆子都扣到了管家身上,他只落了個管教不嚴的罪責,居然全身而退。”

崔紹疑惑道:

“這個管家倒是對自己下得了狠手,是上吊、撞牆還是服毒自盡?”

周處冷笑了一聲:

“服毒倒是服毒,可是我去驗屍的時候,發現現場有打鬥的痕跡。兄弟,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崔紹不由打了個冷戰,道:

“難道是被人灌下的毒藥?”

周處道:

“必然無疑!可是兄弟你想,我是半夜將此人送入有司的大牢,就算有人通風報信,這個殺手能夠反應如此迅速辦成此事,確算是個中高手。”

崔紹喃喃道:

“衍道宗,一定是衍道宗的殺手所為。”

周處接道:

“我昨天從你口中得知這個秘密組織的名字,現在把前因後果聯絡起來,我覺得梁王司馬肜和趙王司馬倫分別兼任西戎校尉期間,必定和這個衍道宗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因此,這次衍道宗配合齊萬年來行刺於我剛剛失手,梁王就發來了這樣不合情理的將令,我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禍起蕭牆!我周處以身許國,死也就死了,可惜了我這一班好兄弟,可惜了大晉這樣一支生力軍!”

崔紹發怒道:

“大哥,反了吧!離開這個渾濁的官場,上山落草,當個天不收、地不管的逍遙王去!”

周處苦笑一聲:

“談何容易!我家有老母,這班弟兄家眷多在洛陽和江南重地。現在天下一統,再不是三分天下的光景。我又能投靠何人?再說,我早已立下殺身成仁的大願,不管司馬肜如何害我,我是大晉的建威將軍,就是死,也要死在殺敵的戰場上!”

長歌當哭,易水風蕭班馬鳴

崔紹聽周處這般堅決,設身處地地為他考慮,也確實不能效法齊萬年反叛晉庭。正在躊躇無計時,周處已經長身站起,拔出巨劍,捏了個劍訣繼續為崔紹舞劍,口中吟唱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長劍破空兮梟賊首,此身無掛兮埋青巒!”前兩句是戰國時期著名劍客荊軻在易水河畔唱給燕太子丹和高漸離的詩句,後兩句卻是周處感懷身世,想到茫茫的前途即興而作。他邊唱邊舞,身影在冷月映照下越拉越長,漸漸與身後的高山融為一體。崔紹擊節而和,眼淚卻忍不住奪眶而出。

周處一闋歌罷,心情略微暢快,巨劍遙指長庚星,喝道:

“司馬肜小兒,休要小看了吳郡男兒。來日戰場上,讓你見識見識周子隱的手段!”說完揚天大笑,回首拉起崔紹返回帳中,更無半分消沉之氣,頻頻舉杯和崔紹、韓牢之等人暢飲,酒至二更,方才盡興散席。

第二天,

周處下令大軍拔營,按照夏侯駿的將令,準備移軍六陌,邀擊齊萬年叛軍。崔紹有意隨軍相助,周處堅決不允。為了安撫三人,周處親自率領眾將送崔紹出山,來到長亭,周處命人再次擺酒,喝了三杯後,將背在身後的巨劍交到崔紹手中,笑道:

“你我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莫看你大哥官做的不小,可惜常年行軍打仗,又不會敲詐生財之道,身無長物可贈。這柄長劍,伴隨我多年,是我當年在長橋刺蛟後,從那個怪物的老巢裡撈出來的。後來我在東吳為將時,有一次碰到一位雲夢澤來的隱士,他告訴我這把劍名叫‘天龍劍’,非英雄豪傑不能驅使,他開啟劍環開關,從劍柄處取出一套劍訣,並教給我使用飛劍殺敵的絕招。哥哥老了,也沒有傳人,今天,我就把天龍劍和劍訣一併贈給兄弟,希望你能夠好好把這套劍法傳下去併發揚光大,以後就算身在九泉之下,我也是歡喜無量。”

崔紹小心翼翼地接過天龍劍,撫摸半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剛要開口說話。周處已經飛身上馬,頭也不回地帶著眾將追趕大軍去了,崔紹單膝向著周處遠去的方向跪倒,只聽得遠遠傳來周處的歌聲: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

長劍破空兮梟賊首,此身無掛兮埋青巒

……

”歌聲悲涼蒼勁,在起伏的山巒中碰撞迴響,崔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拜伏在地,泣不成聲。

印空扶起崔紹,不解道:

“崔紹,你這是為何?”

崔紹哭道:

“這把寶劍大哥視若性命,他這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上陣殺敵,怕這件心愛之物戰死後落入敵手,這才將它託付於我。大哥,你放心!這把寶劍我時刻不再離身,以後傳諸後人,也要讓他們知道你的豪情壯志和豐功偉績!”

三人跪在道旁遠遠拜別了周處和眾將,灑淚上路。走了兩天,過了盩厔縣,遇到了從扶風郡逃難而來的一批百姓。崔紹牽掛周處的安危,向百姓打聽戰況,聽一位老者說起,建威將軍首仗告捷,在秦家壕設伏殲敵兩千餘人,並疏散百姓發放路費,接著又向鄭家窯方向去了。崔紹聽到大哥打了勝仗,心下稍安,算了一下時下已近年關,按照與師父徐庶約定的時間計算,已耽擱了幾日。於是三人商量,棄了車輛,輕裝加緊趕路,將耽擱的時日追趕回來。

三人急急上路,就是年關佳節也趕路不輟。初六這天,已經翻越了太白山,進入了漢中平原。一路上崔紹心事重重,只要見到北邊來的商家或百姓,總要詢問扶風郡的戰事如何。漢中周圍沒有叛軍起事,相對安寧。因此扶風戰事一起,很多百姓逃難變成了流民,拖家帶口地進入漢中平原謀生。晉朝的官吏才能平庸,多不任事,見大批流民湧入,不但不肯設法安置,反而派出士兵驅趕。流民們無處就食,為了生存,與當地土著時常發生哄搶、摩擦,崔紹三人日日見到有流民在道旁倒斃,餓殍千里,慘不忍睹。

這一日,三人來到一處鎮甸,名為馬道集。鎮子不大,因為國亂歲凶,很多商家都倒閉了,甚是蕭條。只有幾家小飯館還在蒸饃、熬湯,賣些簡單的飯食。崔紹三人剛剛坐下叫了一屜饅頭,四周就圍上來一群難民。小柔看身邊有幾個面黃肌瘦的孩童,看著剛出鍋的饅頭饞得直流口水,心中難受,便拿了幾個饅頭送給他們。這下可不得了,剩下的難民一擁而上,將小柔圍住,紛紛伸手乞討。崔紹見勢不妙,只好掏錢又買了七八屜饅頭,往四周亂撒,難民們散開去搶掉在地上的饅頭,三人這才脫了身。

崔紹聽其中有幾個難民是關中口音,蹲在他們身旁,問起扶風戰況。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將饅頭拼命向嘴巴里塞,被噎得一邊翻著白眼,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

“小哥,你問這做啥嘛,官軍吃敗仗了,娃娃們死了一茬又一茬。齊萬年那個天殺的,攻破了縣城就燒殺搶掠,家都被毀了,這才跑到漢中來求生計哩。”

崔紹聽說官軍敗了,心中有些慌神兒,顫聲問:

“是哪一路官軍敗了?振武將軍、雍州刺史還是,還是建威將軍?”

那漢子見崔紹神色不對,遲疑問道:

“小哥,莫不是你有親人在朝廷的軍隊中吃糧?”

崔紹點頭稱是,那漢子嘆了口氣道:

“你也莫太著急,我聽說幾路官軍都吃了敗仗,敗退下來。不過只有一路全軍覆沒,其他幾路有些損失,沒有傷筋動骨。”崔紹追問:“老鄉,你知道是哪一路全軍覆沒了嗎?”漢子又塞了一口饅頭,雙眼望天想了一會兒,喃喃道:“我不知道什麼將軍、刺史的,只知道那支軍隊領頭的是位老將軍。”崔紹心中一痛,雙手牢牢攥住了漢子的手腕,雙目瞪圓大聲道:“老將軍?他,他他姓甚名誰?”

崔紹心急之下用力太大,那漢子如何承受得住,殺豬般地叫了起來:

“哎喲喲!小哥撒手,撒手!我真的不知道啊,二栓,二栓,你要是知道快告訴這位小哥吧,哎喲,疼死啦,快撒手!”

旁邊一個小孩顯然是這漢子的兒子,見崔紹凶神惡煞地逼問父親,嚇得一邊哭,一邊磕頭道:

“大哥哥,別打我阿爺,我知道,我告訴你。那支軍隊曾經就駐紮在我們村西三里外,我給他們送過柴火,還掙了一小袋錢。我聽看營的軍大哥說,他們的將軍姓周,對,周老將軍!”

崔紹急怒攻心,放開漢子的雙手,牙關緊咬,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那漢子見勢頭不對,拉著兒子遠遠躲開。印空和小柔大驚失色,連忙上前將他扶起,印空連點他合谷、人中兩穴,小柔給他灌了半碗溫水,崔紹方才悠悠醒轉,忍不住抱著二人放聲痛哭。印空和小柔陪著掉了一會兒眼淚,扶他坐好,然後印空出面,又找來幾個老鄉,送上饅頭、乾糧,細細詢問,才把周處戰敗的大致情況搞清楚。

聽鄉親們說,建威將軍周處先是率軍與齊萬年來回拉鋸糾纏,勝了幾仗,後來叛軍全軍壓上,周處一改戰法不再遊擊,而是率全軍在六陌與近五倍以上的敵人決戰,戰鬥打了整整一天,周處在弓箭用盡、外無援兵的情況下,斬敵上萬人,終於無法突圍,全軍戰死沙場。

印空愕然道:

“振武將軍盧播和雍州刺史解系都擁兵萬餘,只要出兵策應,為周老將軍解圍輕而易舉,這個仗怎麼會打成這樣?”崔紹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聲道:“司馬肜、夏侯駿,你們這兩個天殺的,為了公報私仇,竟然坐觀我大哥戰死!不要讓我見到你們!否則

……

”印空見他已被憤怒衝昏了頭腦,急忙叫上小柔,將崔紹負在背上,匆匆離開了馬道集。

長歌當哭,易水風蕭班馬鳴

三人坐在道邊,垂頭喪氣。小柔為崔紹取來乾糧,他卻難過的一口都吃不下去。這時鎮中來了十幾個官兵,將鎮中的難民紛紛驅趕出來。崔紹見官兵兇惡,想到朝廷無道,陷害周處這樣的忠良大臣,不由怒向膽邊生,一聲大喝跳了起來,搶過一柄長矛四下亂打,這十幾個官兵平常欺壓百姓耀武揚威,卻哪裡能是崔紹的對手,更何況他現在心中鬱悶,勢若瘋虎一般。不過三兩個回合,眾官兵就被崔紹打得手足受傷、鼻青臉腫,發一聲喊,抱頭鼠竄地向縣裡逃去。

難民們得了救,紛紛給崔紹跪下道謝。印空見崔紹神情恍惚,便代他答謝鄉親們。印空見很多難民拖家帶口,商量著向西去略陽,投奔巴氐的首領李氏兄弟。印空覺得奇怪,就順嘴多問了幾句,這才知道,在略陽北面,有一個氐人的望族李氏,在東漢末年張魯統治漢中時期,從巴西郡宕渠縣遷至漢中的楊車坂,被稱作楊車巴,後來張魯被曹操降服,楊車巴的首領李虎率領族人歸附了曹操,被授予將軍之職,定居略陽以北。如今,李氏族中以李特、李庠兄弟為首腦,齊萬年造反後,天水六郡中大量難民向漢川遷移,李特兄弟是地方巴氐族人的領袖,便帶了部曲,建立了流民大營,一邊收容四面而來的難民,一邊緩緩向隴中、蜀北移動。這批從陝地流入漢中的難民,聽說李氏兄弟廣納流民,四處籌措糧草安置大夥,又見識了地方官兵的兇惡,聚起來一商量,便決定一起去投奔巴氐族的流民大營。

印空將打探來的訊息告訴了崔紹和小柔,小柔見眾鄉民有了安身之所,心中歡喜。崔紹一聽

“巴氐族”幾個字,卻是怒上眉梢,冷著臉不說話,抓起天龍劍邁步就跟上了流民的隊伍。印空連拽了他幾把也沒拽住,只好和小柔跟上前來,低聲道:“崔紹,你要幹什麼?”

崔紹冷冷道:

“這些羌胡和氐人隨齊萬年造反,殺了我大哥,我和他們沒完!”

印空斷喝道:

“幹什麼?你難道還要殺死天下所有的氐人不成?這不是濫殺無辜嗎?”

崔紹被印空一言提醒,冷靜了一大半,但腳下步子卻不停,梗著脖子道:

“誰要濫殺無辜了?我是在想,這個什麼李氏兄弟安置流民,招攬人心,萬一和齊萬年攪和到一起,在漢中生起事來,豈不是天下的禍害?”

印空一聽有理,誠懇給崔紹賠罪道:

“我以為你被仇恨衝昏了頭腦,要幹出什麼傻事。崔兄,誤會你了,你一向顧全大局,是我冒昧了,向你道歉。”崔紹心中道了一聲慚愧,嘴上仍是應付道:“印空,不是我說你,你呀,什麼都好,就是老不肯相信人。就憑你這麼猜忌我,罰你背行李!等晚上到了客棧,洗衣服、打洗腳水,好好補償補償我。”

三人先是跟著難民走了一天,覺得行程太慢,趁半夜偷了幾件鄉民的衣服,打扮成普通百姓,崔紹的天龍劍過於顯眼,他就找了一根大竹竿,將寶劍藏入竹腹,然後三人裝扮成扛槓子的苦力,時而混入難民大軍,時而夜晚施展輕功兼程趕路。五日之後,到達沔陽附近,周圍聚攏來的流民越來越多,找人一問,知道離李氏兄弟的流民大營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