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9月8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蘇格蘭巴爾莫勒爾城堡去世，享年96歲。隨後，查爾斯繼位成為英國國王。
新出爐的英國國王，被稱為“查爾斯三世”，但如果沿襲傳統的話，也可以稱為“查理三世”。查爾斯或查理甚至查理斯，都只是中文的不同譯法。比查理三世早出生三百四十八年的查理一世，英文名一樣是Charles而非Charlie。
查理一世是跟法皇路易十六、俄皇尼古拉二世並列的三個被處死的歐洲君王，但不太為今人所知的是，查理一世沉迷於繪畫和藝術收藏，作風極似宋徽宗。
而這位英倫宋徽宗，倒臺的部分原因也跟正宗宋徽宗一樣：藝術太燒錢。
安東尼·凡·戴克《查理一世三檢視肖像》 1635年 84。4cm×99。4cm 布面油畫 英國王室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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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0年，查理出生在蘇格蘭，父親本是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詹姆斯的母親，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是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表親。伊麗莎白一世終身未婚，所以她雖然在王權爭奪中砍了瑪麗的頭，死後卻還是把王位傳給了詹姆斯。於是蘇格蘭的詹姆斯六世，搖身一變又成了英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
1612年，查理的長兄亨利病逝，他便以年齡最長的皇子身份繼任王儲。
1623年，查理王子前往西班牙求娶公主瑪利亞安娜，國王腓力三世的藝術品收藏讓查理大開眼界。尤其是當時畫風靡麗、深受宮廷垂青的畫家提香，更令查理目眩神迷。雖然因為西班牙天主教和英國新教的互不待見婚事最終告吹，查理回國後更慫恿父王向西班牙宣戰，但他此行收穫的禮物——提香的《朱庇特和安提俄珀》卻成了他的第一件收藏品。
提香《朱庇特和安提俄珀》386 × 196cm 1540-1542年 盧浮宮
失敗的求婚開啟了查理的藝術事業。1625年他正式即位成為查理一世，隨即派遣代理人在整個歐洲大陸搜尋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品。從當時畫商的信件中，可見查理一世的志向高遠：拉斐爾、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提香、丁託列託、荷爾拜因……他相信豐富的收藏可以使皇宮看起來更像王室。而有整個國家作財力後盾，當然是毫不猶豫地買買買。
1627年，他花了1。8萬英鎊（據估算相當於如今的400萬鎊），從瀕臨破產的義大利貴族世家貢扎加那裡購得大量名畫，其中包括歐洲最傑出的作品之一——由九幅畫組成的系列作品《凱撒凱旋》，作者曼特尼亞是北義大利第一位文藝復興畫家。而此時，英國國會批准的與西班牙作戰的經費也才14萬鎊。戰爭和藝術都是燒錢的事，於是查理一世不顧國會抗議強制收稅，弄得怨聲載道。
1629年，大畫家魯本斯作為西班牙的談判代表覲見查理一世，投其所好的魯本斯更為其創作《和平與戰爭》，停戰結盟一事順利達成。
龍顏大悅的查理一世還把皇宮WhiteHall宮的部分裝飾也託付給魯本斯，魯本斯為他在宴會廳的天花板上，濃墨重彩地繪了一幅詹姆斯一世加冕的天頂畫。
魯本斯《和平與戰爭》1629~30年 298cm×203。5cm 布面油畫 英國國家美術館
使命達成的魯本斯離開了，但他的得意弟子安東尼·凡·戴克留了下來。作為宮廷首席畫家，他將為查理一世繪製多幅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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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懸海外的英格蘭，在歐洲文藝復興大潮中後知後覺。此時，歐洲文藝復興的高潮已經過去，誇張絢爛的巴洛克時代已經來到，而英國本土畫家的最高水準也就只是幾張呆板的肖像畫而已。
雖然安東尼·凡·戴克跟倫勃朗、魯本斯相比有所不如，但也是歐洲一流水準，拿來跟當時的英國畫家比更是顯得格外優秀。在如今的泰特美術館（不是更出名的泰特現代美術館），安東尼是裡面不折不扣的開山大咖式巨匠，換個地方如法國或義大利他便無此地位。
在當時的歐洲宮廷，藝術並不僅僅是用來娛人眼目的，藝術還應該有加強君主神權的效用。在名畫家的筆下，君主不僅是國王，而且是學者、是戰士、是註定要統治一國的天選之子。一幅君主的肖像不僅僅是要讓觀者認識君王的模樣，更要在他們心裡建立起君王希望的自身形象。
安東尼·凡·戴克《查理一世騎馬像》 約1637~38年 367cm×292。1cm 布面油畫 英國國家美術館
這是安東尼為查理一世所繪的最大的一幅肖像，也是查理一世希望看到的傑作。在高達三米多的巨像面前，觀者一上來首先就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畫中的查理一世並不十分威猛偉岸，卻牢牢駕馭著胯下肌肉發達如怪獸的駿馬，令人很容易忘記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三。樹上的銘牌用拉丁文標明，“查理一世，大不列顛之王”。
從馬鬃和查理一世頭髮的相似程度即可推知，馬是查理一世的精神化身。國王強大的意志和力量令人印象深刻，馬蹄前方一叢渺小孱弱的薊花將被踏平。駕馭駿馬的君王威武雄壯，位於其下、唯餘仰視的子民自當臣服。
但在安東尼的另一幅更早的肖像裡，查理一世雖然也是一幅俾睨天下、傲然獨立的神態，畫意卻與此有異。
安東尼·凡·戴克《查理一世行獵圖》 1635年 272cm×212cm 布面油畫 巴黎盧浮宮
在高傲的君王面前，即便高大如馬也要俯首如臣，畫面中比君王更高的只剩下樹和天空。但如果仍然將馬視為君王的化身，低垂的馬頸倒似等待俯首就戮，彷彿查理一世最終命運的讖象。
安東尼逝於1641年，並沒有看到八年後查理一世殞命的場景，但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就因為它在世人一目瞭然的所見之外，往往還包含著未必說得清道得明的些許神秘。如果藝術傑作只包含畫家一心想要放進去的東西，它就很難是傑作。
正是這些傑作加劇了查理一世的入不敷出。收藏二十年，他擁有了1500幅畫作和500件雕塑，堪稱十七世紀歐洲最大也最重要的藝術藏家。但藝術品在給英國增加藝術氣質、引領英國畫家進步的同時，也把查理一世引向末路。為了斂財，查理一世隨意徵稅、解散國會、發動內戰，最終因失敗而淪為階下囚，並被克倫威爾為主導的法庭判處死刑。
跟花石綱加速了宋徽宗的垮臺一樣，藝術品也把查理一世帶到了劊子手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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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寫下一首詩《1649年的一個早晨》：
查理王在他的人民之中前行。
他環顧左右。他已經
把扈從手臂推開。
拋棄了謊言的必要性，他知道
他此刻是走向死亡，而非遺忘，
他知道他是一個國王，死刑等待著他；
早晨可怕而又真實。
他的身體毫不顫抖。他總是
超然處之，做一個好賭徒。
他總是把生命暢飲，直喝到酒渣；
此刻他在武裝的人群裡獨行。
斷頭臺無法將他羞辱。法官們，
並非真正的法官。他頷首行禮
微笑。他已將這做過無數次。
但行刑其實是下午兩點才開始的。在這個1月30日的早上，查理一世凌晨五點就起床整理儀容了。因為是冬天，怕圍觀者誤解自己因為怕死膽怯而發抖，查理一世特意在嘉德勳章長袍下加了兩件厚襯衣。午後的行刑臺上，劊子手因為顧及後患而戴上了面具和假髮，查理一世面對即將取走他性命的斧頭。
他的最後一次演講完畢，劊子手快而狠而準地砍下了查理一世的腦袋。付過錢的圍觀者上臺來，蘸一點新鮮的國王血回去，因為都知道那是藥，而國王出品的藥效當然更佳。
查理一世的頭第二天就縫回身體去了，但頭可以還給他，他的收藏卻再也不屬於他。克倫威爾把2000件收藏品全部出售，用於籌集資金、償還債務。根據克倫威爾手下的記錄，拉斐爾的畫售價2000鎊，而倫勃朗的只需6英鎊。索要欠薪的宮廷水管工John Embry，拿到包括提香作品在內的24幅畫抵債。
公元2世紀羅馬雕塑《蹲伏的阿芙洛狄忒》，查理一世藏品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藝術品大甩賣，各國大使和藝術掮客們爭相拼搶，大多數藏品自此遠赴馬德里或巴黎。比如西班牙大使為國王腓力四世大肆搜買，“要18頭騾子才能把它們搬到馬德里”。雖然查理二世即位後努力尋覓、重新聚集父王的藏品，但部分珍品直到2018年倫敦舉辦《查理一世：國王與收藏家》藏品展時才重回英倫。
這些藏品曾經是查理一世的朝夕最愛：他的起居室裡掛著安東尼·凡·戴克情婦的半裸畫像；臥室中是他的密友、被刺殺了的白金漢公爵畫像；其它房間裡有長兄亨利的肖像、倫勃朗母親的畫像……一生搜求到頭來卻為他人作嫁衣，不知棺材裡的查理一世作何感想。
退一步想，即便查理一世無疾而終，他也帶不走這些藝術品。購買和收藏並不等於擁有，即便聲稱君權神授的國王也一樣。甚至藝術品也一樣速朽，紙張會腐爛、畫作會損毀、雕塑會碎裂、神殿會坍塌，只有超脫於具體物質材料存在的藝術本身永垂不朽。
存留至今的宴會廳天頂畫。（圖源：www。hrp。org。uk）
反正隨著一聲咔嚓，查理一世的藏品從此要與他永別。英倫宋徽宗在藝術的見證下赴死：出宮去行刑臺之前路經宴會廳，他向頂上魯本斯的傑作投去最後一瞥，其父正被天使授予王冠。加冕與斬首，查理一世眼中只在頃刻間。
啟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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