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口外的山巍峨高大，天也比這邊的冷。早晨，太陽還沒有露出笑臉，哈一口氣就變成了一條條的白霜。在這個小山城的旅館裡，熱氣都悄悄地附在了綠絲絨窗簾後面的玻璃窗上了。
在家裡我就樂意欣賞這一幅幅大自然的傑作，這裡沒有人為的嬌揉造作，給人以粗獷美的享受；然而卻也包羅永珍，這裡既有高高的秦嶺，雨後的黃山，景色宜人的長江三峽；又有嬌豔的玫瑰，高傲的牡丹，樸素的山竹子花——冰窗花，像無窮的幻燈變戲法一樣，給人展示著大自然的影象。
有一本書上說過：一場白雪覆蓋了大地上一切骯髒的東西；而一幅幅的冰窗花不正隱透著一片片的純潔嗎？
冰窗花呀，無數冰晶的集合！啊，透明的冰晶！
一場夢魘使我無法入睡，我早早地起床拉開了窗簾。也許那小小的響動驚動了旅館值班的那個姑娘，她隔門嗔我一句：“老實點嗎。”她警告我要懂得一點影響問題，“別人都在睡夢中嗎，別和那凌花子似的，死不要臉！”多麼難聽的語言，如果遇到哪個愣頭小夥，非得叫她“講講衛生”不可，我公務在身沒有這個閒心。但我聽出了這句話中之音，“凌花子”必定是個人的。我也想象出他（或她）一定長得很醜，穿得很藍縷。但是一個花子怎樣會使她切齒痛恨的呢？我沒有多想，只把目光停留在玻璃窗上。
呵，雪區的冰窗花要比家裡的奇了！千奇百態，永珍紛呈。看，皚皚的雪山，那是長白山之林；蜿蜒的小河，那是淌出谷中遠近聞名的灑河。我似聽見了潺潺的流水，清清的小河邊，一個秀頎的姑娘在對著遠山呼喚。這個姑娘我似乎在哪裡見過她：瓜子形的臉，淡淡的柳葉眉，梳著馬尾發，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她活了，像神話一般在窗上晃動起來。我眨巴眨巴眼睛，定睛看時，卻是現實存在的——在熹微的晨光中，只見她揚著瓜子臉，左手託著一個畫夾，眼睛直瞅著旅館的玻璃窗，正聚精會神的一筆一筆地畫，好像是臨摹冰窗花吧。一個多麼有趣的畫匠，我微微地笑了。她畫完了看見了我，抱歉地一低頭，又轉向了另一個玻璃窗。突然，這時候旅館的門被推開了，那個值班的姑娘衝出來，虎視眈眈地一努嘴說：“冰花，我說過幾遍了，你這樣有失我們的門面，和叫花子似的，真討厭！”
啊，她叫凌冰花，就是人們所說的“凌花子”，她並不醜陋，她長的很美，一個美的典範。冰花姑娘朝值班員又一點頭，送給她一個媚笑，分明是一個苦笑，透過玻璃窗，我隱隱地看見她浸在眼角的淚痕，她的人格遭到了侮辱。冰花轉身向街對面的那個一間小鐵皮屋走去。只見那小屋門楣上用白底黑字赫然寫著一個招牌：“凌記繡花店”。顯然她是店主——一個繡花姑娘。
早飯的時候，值班姑娘進到我的房間打掃衛生，好像“不打不成交”，她一進屋就像遇見故知似的，和我叨叨開來，我卻抱著另一種態度，不哼不哈。
“氣死人嘍，成天畫那玻璃上的冰窗花，想當畫家，哪是那塊料！繡花好，好哪家子屁，嘖嘖，沒臉！一個好端端的姑娘竟和一個癱子勾搭上了，風流坯子。”她咬牙切齒地說，飽含著對她的憎恨。
“那個殘疾小夥是幹什麼的？”我覺得冰花必有所愛的，一個心靈美的姑娘。
“學外語，中國人不說中國話，哼。”她走出去了，門被砰地帶上，我的周身顫抖了一下。流短蜚長，冰花姑娘，你的處境是令人懊惱的氛圍，你還會笑嗎？我聽了都想哭。
想起一個朋友的囑咐：她的女兒叫我代買一對繡花枕套。昨天已把枕套買了，還正愁找不著繡花店呢。吃罷午飯，我來到了凌記繡花店。
冰花正伏在案上，一針一針地忙著活計，那七色的綵線在她嫻熟的手指間穿來引去，織出了一副美麗的影象：萬花叢中，喜蝶追逐，活龍活現，好像是真的一般。可嘆她精湛的手藝。
我把枕套放在案頭上，她起身一笑：“您來了。”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叫我坐下。我向她道出了我的來由，她爽快地跟我說，“先繡您的，大約明天能交貨吧。”繼而她又說，“結婚枕套，您喜歡哪種圖案？”說著遞過一本畫冊。
“凌師傅，隨你的便，反正……“我不會說了。
“只要能夠表達年青人相親相愛的主題。”冰花替我說了，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說完她在枕套上描上了一個影象的輪廓。
經過一段沉默後，我和她攀談起來。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冰窗花的？”她嬌媚地笑了。我想起她為我描摹冰窗花所付出的代價，真叫我哭笑不得。“冰窗花有一種不加修飾的自然美，這是人為的所不能做到的，我覺得人應該追求這種純潔的美，所以我要畫它；並且還要把它融於我的工作中去；繡花，是一種藝術，我要給更多的人以天然美的享受，我要做美的傳播者！”她若有所思地長噓一聲，“一個人美的外表並不可愛，可愛的是他的心靈美！”
冰花，我彷彿又看見了潔白的冰窗花，一個多麼高尚的靈魂，我的眼睛溼潤了。
“你好像從水晶宮中生活著。”我風趣地問她。
她輕輕地笑了笑說：“小時候媽媽告訴我生我的那一天開始落起了雪花，一連落了十幾天，我的名字就這麼來的。”
聽著冰花伶牙俐齒地說著，我的眼前恍惚又飄起了紛飛的雪花，那六角形的花瓣古往今來編織了多少神秘的童話，冰花姑娘不是一個真實的童話嗎？
就在這天的晚上，她給我送來了她的畫作：紅色的枕套上，一簇簇潔白的玉蘭花、菊花、百合花，織成了一副千奇百態的冰窗花。我知道她真正的寓意，我笑了……
第二天凌晨，冰花又開始臨摹了。夜裡落開了雪，此刻還在綿綿地下著，冰花周身落滿了雪，是一片的潔白，在我的視網膜裡，她化作了一片雪，一片冰晶。白雪襯托著冰晶，更顯得透明，純潔……
啊，冰窗花！
2021年5月22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