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時光|關於精神內耗,梭羅早就開出了藥方

最近,短影片《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火遍全網,關於當代人精神內耗的解藥為何,有人專注於討論“二舅”的莊敬自強,也有人特別注意到故事的背景板——山村。

回到山村去,似乎帶有著某種暗示。回到山村,迴歸自然,在我們心目中彷彿是一種解決現代精神困境的詩意的選擇。

然而,就像影片創作者也僅僅是“回村三天”,在現實的選擇中,我們往往並不會在“山村”逗留太久,一轉身,大部分人還是會投入到滾滾紅塵中。

但也有這樣一批人,

他們信奉自然,主動地選擇了做文明世界的疏離者。

他們相信文明與物慾齊頭並進,終將會吞沒人們的精神世界。

而梭羅,就是他們當中的重要代表。

他說:“我熱愛大自然,還因為其中絕少人間色彩,而且也能夠藉以避世隱遁。大自然不受人類習俗和制度的左右,奉行別樣的公道和正義。身處自然,我欣樂滿懷。”但他又說,傾心自然也有一種意味深長:

“熱愛自然者尤其熱愛人類。”

下文摘選自《文明的兩端》,作者:何懷宏。

梭羅對文明的反省

文 | 何懷宏

亨利·戴維·梭羅畢業於哈佛大學,讀書很多,很享受精神文明的成果,按照他的方式信仰上帝,也欣賞古代東方的智慧,和當時美國最傑出的一些知識分子有密切的聯絡,尤其是愛默生等超驗主義者。

梭羅是個獨特的人,是這個文明社會中稀少的一類。

當然,又恰恰因為稀少,他能吸引這個社會中的許多人,哪怕人們很難完全像他那樣生活,但至少還是有一種安慰,知道世界上還有人在過這另外的一種生活,自己時有的內心衝動也就不那麼孤獨了。

週末時光|關於精神內耗,梭羅早就開出了藥方

戴維·梭羅,圖源網路

他是一個文明世界的疏離者,但這也正好是一個反省者的恰當位置。

當現代文明攜工業革命的雷霆萬鈞之力展開的時候,恰恰在美國這片似乎最適合,也最需要這一革命的地方,他卻率先對這一現代文明進行了深刻的反省:關於人們被文明和技術工具“異化”,關於文明也需要“荒野”、文明人也需要一點“野性”,關於“公民不服從”,都是由他在19世紀早期發出思想的先聲。

梭羅其實也絕不僅是在一旁觀察和反省,他還行動,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

他不積聚任何財產,甚至不耐固定的職業,喜歡做像土地測量這樣的短工,認為這是最獨立不羈的謀生方式。他的這些短期工作本就在自然中,但這還不夠,他還希望透過極其簡單的生活節省下更多的時間,在荒野、山林和湖泊間徜徉。他之所以能夠閒暇最多,是因為他需求很少。

梭羅是一個永遠的漫步者

,他每天若是不能花至少四個小時以上穿行林間,翻山越嶺,遠離世間一切紛繁雜事,就覺得自己的身心都要生鏽了。他每天可以輕輕鬆鬆地走上二十英里,這樣,方圓十英里的自然景物及其微妙的四季變化就都在他心裡了。他還不時在日出前和午夜眾人都在酣睡的時候行走,這樣他就感觸到了更多的東西。他不僅喜歡聽、看、觸,還喜歡聞。他感嘆送到市場上的蘋果又怎能有在樹上的香味,他先是聞,後是摘下來嘗,這時連野蘋果也分外芳香。

他把對大地、天空、動物、植物的敏銳的感受性發展到驚人的地步。在他二十歲開始寫的數十卷日記中,他寫種子,寫野果,寫四季,寫某種植物、動物,寫某個早晨、某個月光下的夜晚,這些後來都被分別輯錄成一本本書。他的這些寫作不是科學的或博物學的,不是追求知識的。或者說,他對自然的觀察是不帶任務的,

他重視的是對景物的那種微妙含情的感受及由此引發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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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生前出版了《湖上一週》和《瓦爾登湖》,當時都賣得不好。他的手稿和日記的字跡很難辨認,這大概和他的有些思想類似。他雖然寫了一篇著名的《論公民不服從》,但算不上一個關心社會政治的作家。他也並不是一個執意的隱士,到瓦爾登湖邊去,其實只是為了處理自己的一些私事。他想省察自己的生活,探尋是不是還有另外更簡樸的方式;他自己蓋房子種地,想體會一下一個人需要多少東西和勞作就可以生存。他熱愛大自然,但說他是“大自然之友”都可能有些生分,

他認為他首先和主要就是一個自然的,而不是一個社會的存在。

換句話說,他就融在這自然之中。

但梭羅畢竟是以一個人的身份在這自然之中。他在瓦爾登湖獨居兩年多的事情也引起了不少猜測和熱議。所以,

他說要寫一寫他在那裡的生活和為什麼這樣做。梭羅心目中所懸的讀者是哪些人?

他說他肯定不是寫給那些雄心大志、堅定無比直奔事業的人,也不是寫給那些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安居樂業的人,甚至也不是寫給像他自己那樣已經想清楚了怎樣生活的人;而

是寫給那些自己覺得不安和不滿,想改善自己生活的人。

他的批評是激烈的,但他的態度始終是溫和的。他認為許多人其實是生活在默默的絕望中,但他不奢求,更不會強求人們徹底改變自己的現有生活。他只是真實地描述自己的生活,說出自己的想法。

梭羅洞察到了現代人的主要問題,也就是他們的慾望,即追求主要是由物質財富構成的幸福的慾望

。這種物慾席捲了現代社會的大多數人,也是現代文明飛速發展的主要動力,但這種慾望是否變得過分?梭羅說,他到處都看到人們彷彿像贖罪一樣,從事著成千上萬種驚人的苦役。他們在生命道上爬動,推動他們前面的一個大谷倉,還有上百英畝土地。而那些沒有繼承產業的人,也為了他們的血肉之軀,也許還有獲得一點產業的卑微願望,而委屈地生活,拼命地勞作。他們滿載著無窮的憂慮,忙著忙不完的粗活,卻不能及時採集生命的美果。他們今天還一筆賬,明天又還一筆賬,直到死去為止。

所以,梭羅就打算思考一下許多人煩惱的是些什麼,有多少是必須憂慮的,生活必需品大致是些什麼,如何得到。梭羅也承認物慾是人的生存所必需的,但他想考察豐裕富足、精緻複雜的生活的另外一端,即一種簡單自足的生活,想弄明白生活到底可以簡單到什麼程度人就能生存,需要一些什麼樣的用品人就能過得相當不錯。

當然,食物是第一位的需求。其次可能就是一塊遮蔽之地,對人來說是居住的房屋。還有衣服。在梭羅看來,這些都可以歸結為,人要生存就必須源源不斷地獲得一定的熱量或能量。而食物其實很多不難到手;住宅和衣服也可以長久使用,不必那麼大,那麼多。他根據自己在瓦爾登湖獨自生活的經驗,說人只要有少數幾種金屬工具就足夠創造生活的必需資料了,對於喜歡文化的人,或許再加上幾本書。

在梭羅看來,現代人為了追求儘可能多的熱量,卻讓自己處在一個被烘烤的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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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念念不忘的是自然。

他認為文明已經擁有足夠多的衛道士,而他想為自然說句公道話,說我們應該視人類為自然的居民,或者說是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非社會的一員。他看到近代以來西方的一大趨勢,即不斷向西、向西,先是越過大西洋,然後在新大陸上繼續向西。在他看來,整個國家都在向西,人類的程序幾乎可以說也是由東向西。如果按照我們的理解,其實可以說東方也在向西,而且不僅是地理上的,還包括了制度和觀念上的。

但是,梭羅對他所說的“西部”還有一種特殊的理解,

他的“西部”其實只是“荒野”的代名詞。他一直想要表達的是,荒野是世界的保留地。

他不希望地球上的每一畝土地都被耕作,甚至也不希望每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的每一部分都被教化。他希望尋找最幽暗、最茂盛、無止境的森林,以及人們眼中最淒涼的沼澤。他說他進入沼澤便如同進入聖地——一個神聖之所。那裡有自然之力,那是它的精髓所在。他說,只要土壤還未耗盡精力,文明就不會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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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與自然的關係太過親近,梭羅與人的關係就總是有些隔膜,甚至和他的好朋友也是如此。當他的朋友衣冠齊楚地要和他出遊的時候,他只好皺起眉頭。他時常覺得人註定是要獨自生活的,尤其是像他這樣的人。他和許多人之間註定有一條鴻溝,或者一起走到某個分岔就要分道揚鑣。他覺得好像有條規矩:“人無法對自然和人類兼有深情……走近一方勢必會疏遠另一方。”

而他和自然界的關係卻永遠不變。

自然界也不會發生法國大革命,不會有過度之舉。他說:“我熱愛大自然,還因為其中絕少人間色彩,而且也能夠藉以避世隱遁。大自然不受人類習俗和制度的左右,奉行別樣的公道和正義。身處自然,我欣樂滿懷,如果大地盡為人類所佔,我就會一無希望,也無處容身。

有一個自己獨享的世界,那便是大自然,人類的機構休想在這裡評判裁量。

偉大的上帝卻氣定神閒。他出手創造總會讓人激動不已,享受不盡。”但他又說,傾心自然也有一種意味深長:“熱愛自然者尤其熱愛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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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的思想和生活讓他成了一個文明世界的異類。

他一個人就擾動了文明世界,使這個滿足的世界有了一種不安,從而也注意到了自然本身和自身的野性,而不僅僅將自然物純然當作手段和工具。他雖然還無法讓文明的天平倒向精神一端,但至少給這一端加上了一個重的砝碼。他希望19世紀快點過去。但到20世紀來臨的時候,他這一類人發現,形勢卻更加嚴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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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兩端》

[中] 何懷宏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

轉自:鳳凰網讀書( ifeng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