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凜然還是故技重施?86歲蘇雪林為何非要為“死人”正名?

1983年的一天,早已定居臺南的蘇雪林手裡捧著新一期的《傳記文學》雜誌,她越讀越氣,恨得咬牙切齒。

幾個月來,《傳記文學》一連刊載了十期名為《胡適雜憶》的新書,蘇雪林篇篇不落,滿眼所見的,全是對胡適的調侃和誣陷。

這部新作開篇就說,胡適在1917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得的博士學位是假的,說他並沒有得到過這個學位,回國後卻以這個頭銜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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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

第一期剛剛刊出,整個臺島一片譁然,此後港臺媒體一路跟風,對胡適的各種“曝光”,如雨後春筍一般層出不窮。

香港報紙以頭條新聞刊出,說胡適不僅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是假的,他一生所得的34個名譽博士,不是用金錢買來的,就是以不正當的手段取得的,說胡適名為一代文學、思想大家,實為一欺世盜名之人。

身為胡適的得意門生、筆鋒犀利的一代才女,蘇雪林怎能忍受旁人對恩師的這般誣陷?

是的,她的“爆脾氣”早就遠赴盛名,當年她莫名其妙與魯迅結怨,此後痛罵了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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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至死方休。這樣一個“睚眥必報”的女人,又怎會輕易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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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儘管此時,胡適已然故去二十多年,蘇雪林也已經是一位86歲的老人,但是她不能坐視別人把她的恩師糟蹋得不成模樣,她得為她的老師討回一個公道。

更讓她氣憤的是,這部名為《胡適雜憶》的作品,竟是出自同為胡適得意門生的唐德剛之手,在她看來,唐德剛就是一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那麼,唐德剛為什麼要在胡適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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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突然對一個“死人”發難呢?這件事還要從上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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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說起。

彼時的胡適正在美國旅居,哥倫比亞大學東方研究所成立了中國口述歷史部,胡適通過錄音的方式,經唐德剛協助記錄、整理、編撰成了《胡適口述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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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

1972年,哥倫比亞大學中國口述歷史部公佈了部分中國名人的口述自傳,胡適的自傳赫然在列。

時隔很多年後,臺灣《傳記文學》的劉紹唐寫信給唐德剛,說雜誌社已取得了該稿的翻譯權,他既是原稿的編撰人,希望他能再次承擔起該稿的漢譯工作,以便《傳記文學》分期連載發表。

其實,當年胡適在錄音時,本是英漢雙語並用的,只因哥倫比亞大學不重視中文,就把中文稿摒棄掉了,早已不知所蹤。

接到劉紹唐的邀請,唐德剛十分高興,並聲稱,自己就是不看原稿,也能將其中大部分背出來,所以他沒有先譯自傳,而是遵劉紹唐的囑託,為這本自傳寫了一篇《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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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

然而,他的這篇《序言》竟然洋洋灑灑寫了十幾萬字,儼然是不能作為“序”放到書前了,於是便自成了一本書,這就是後來的《胡適雜憶》。

當時,唐德剛還請了周策縱、夏志清兩位先生為這本書寫了序。

後來,《傳記文學》便同時連載了《胡適口述自傳》和《胡適雜憶》兩部作品,可謂大獲成功。

而從後來的受歡迎程度看,《胡適雜憶》甚至超過了《胡適口述自傳》,好評如潮:

“他應公認是當代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唐德剛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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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

事實上的確如此,唐德剛筆下的胡適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智慧,有天才,也有錯誤和缺點的真實的人,他生龍活虎,遠不是世人眼中公式般的英雄超人。

這樣生動的文章,自然受到讀者的喜愛,但是,蘇雪林卻完全看不下去這些“胡言亂語”,在她的心目中,胡適就是完人、是聖人、是道德的楷模。

相形之下,唐德剛把恩師寫成了一個有七情六慾、既偉大又卑微、一個“愛惜毛羽”的“膽小”君子。

在蘇雪林看來,這是有意糟蹋胡適先生的偉大人格,是誣衊,是攻訐,是借他和胡適同鄉的親密關係,來混淆視聽,抬高自己,這是她斷然不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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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

蘇雪林多次就此事寫信給她和胡適的好友沈宗瀚先生,以及胡適的門生們,要求大家挺身而出,捍衛胡適先生的名譽,為先生洗雪冤枉。

為此,她甚至不顧86歲的高齡,專程從臺南趕到臺北,去一一拜訪這些舊相識。

她想要他們同自己一起,聯名到法院,以侵害胡適先生名譽罪起訴唐德剛,用法律的手段維護恩師的名譽,並要求《傳記文學》為損害恩師名譽進行賠償。

儘管大家對蘇雪林的舉止深表感動,卻沒有人像她這樣勇敢,甘願冒著得罪人的風險,去為一個“已經過勢的死人”伸冤。

她氣極了,你們怕得罪人,我不怕,你們不去告,我自己一個人去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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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

她特意找到一個教法律的朋友,向他闡明瞭這件事,問他請哪個律師好?

朋友知道蘇雪林的秉性,沒有馬上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請她到家中做客,在飯桌上,勸她放棄打官司的想法。

“打官司不但傷神、傷力、傷財,還要煩心、傷心,您都已經86歲了,腿腳眼耳都不如從前,又遠在臺南,就算請到一個好律師,很多事仍需要您親自出面,會把您拖累死的。千萬別意氣用事啊!”

朋友語重心長的話,讓蘇雪林無言以對,是啊,自己年事已高,腿腳也不靈活,耳朵聽不見,精力也不夠,獨自一人去打官司,的確是有心無力。

她沉默了一陣,一聲長嘆之後說:“可憋在心裡的這口氣,如何出得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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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

“為胡先生伸冤的方法,不只有打官司這一條路,您還有您一貫的武器呀!”

是啊,手裡的這支筆,不就是她最鋒利的武器麼?十多年前,她就和反胡集團較量過,她不怕他們。

既然不能用法律的武器為恩師洗刷清白,就只能拿起這支久違的筆了。

回到臺南後,蘇雪林開始為反擊做準備。她找出了胡適的日記、年譜和各種文獻資料,這些曾經愛不釋手的資料,她將再次細細研讀,她要用事實來駁斥唐德剛,還恩師一個清白。

那一年的春節,是侄兒們來陪她過的。孩子們一走,拜年的人絡繹不絕,她的學生多,成群結隊,杖朝之年的老人,難免有些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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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大年初八那天,朋友蘇淑年來探望她,順便給她帶來了剛剛出版上市的《胡適雜憶》和《胡適口述自傳》兩本書。

“太好了,這下省得我案頭堆上一堆雜誌了,我要一條條地批駁他。”

她拉著蘇淑年坐下,對她說:“我來跟你說說那個賣師求榮的猶大……”

這些日子,她在胡適的日記和書信中,有了不少收穫,在蘇雪林的口中,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漸漸浮出了水面:

據說,胡適先生在美國的時候,因為唐德剛是他的徽州同鄉、又因為唐常在他門下走動,先生對他可謂關懷備至。

在哥倫比亞大學兼任圖書館管理主任的時候,先生見唐德剛是個可塑之才,便推薦他到圖書館任職,還給他創辦的白馬詩社幫忙,為他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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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當時,哥大成立了“中國口述歷史學部”,為了讓唐德剛賺取一筆豐厚的報酬,先生不惜耗用幾個月的時間,用英語口述自傳,給唐德剛錄音編寫。

當時,胡適審閱過唐德剛編寫的英文《口述自傳》後,認為不錯。可是,唐卻在日後英譯漢的過程中,以註譯手段,把它改得面目全非。尤其是那本《胡適雜憶》,簡直顛倒黑白,造謠誣衊。

蘇雪林說,她曾聽師母江冬秀講過,江始終把唐德剛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每每炒個家鄉菜,也要打電話把他請來共享,她總是將他稱作“胡適最好的後學”。

可這個狼心狗肺的人,為了迎合時尚,為了取悅今人,為了榮耀和利益,就踩著胡先生的脊背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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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江冬秀夫婦

“你看看那些評論,竟然把他捧成了當今獨樹一幟的散文家了!”蘇雪林越說越氣,青筋都冒了出來。

蘇淑年連忙安撫她的情緒,“您可以說理,但千萬不要動氣,生氣有害健康,為這樣的人不值得。您現在在讀什麼書呢?”顯然,蘇淑年想引開這個話題。

“這幾天,我正在讀胡先生的年譜,我已經擬好了反駁唐德剛的提綱了。”蘇雪林起身從書案上拿給她看。

蘇淑年接過提綱,標題叫做《猶大之吻》,下面清晰地羅列了八個子目,包括胡適的博士學位問題,留美時的女朋友,婚姻,學問,思想,品行,以及唐德剛侮辱先賢的劣行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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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

蘇雪林信誓旦旦地說:“我已準備好了充足的彈藥,用鐵的事實說話,把他的狼子野心剝開來,讓世人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貨色!”

此後,蘇雪林便一直著手寫《猶大之吻》一書,開篇還未對各項“誣陷”洗雪,便先對唐德剛一通大罵。

說他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利用死人不能說話,竟無中生有,隨便造謠,含沙射影,肆意汙衊。

對於社會上最關注的“胡適的博士學位”問題,蘇雪林這樣解釋道:

“胡適先生一生得了35個博士學位。34個是所謂‘榮譽博士’,都是世界各著名大學贈送的。但他的第一個博士學位,也可說是他眾多博士的基本,則是民國六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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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接著,她利用所掌握的資料,逐條剖析批駁、推倒,論證出胡適在哥大所得的博士學位鐵證如山。

在筆鬥上,她的思維敏捷,文筆犀利,猶如開了閘的洪水,洶湧而下,完全不像是一個年近九旬的老人。

接著第二篇,第三篇……日日筆耕不輟,夜夜酣戰,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這部十餘萬字的著作。

可是,在寫完之後,她的“正義的火氣”仍然沒有消退,總覺得心裡仍是有話要說。

於是,便在正文之後又寫了一篇“結論”,闡明她為何要把這篇長文題作《猶大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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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

“我所替猶大可惜者,他賣耶穌,不過得了三十塊錢;而唐某賣胡大師,把這本‘雜憶’歪書,竟賣了百多萬本(這才知他拼命毀胡的緣故,原來有心賣個好價錢)比當年猶大所得強百倍。猶大賣了耶穌,良心發現,還痛哭跑出、上吊而死。而唐某好不道遙自在,猶大哪能及他。”

蘇雪林希望這本《猶大之吻》能被更多人所知,全稿完成後,她就給臺北幾家大報社的編者寫信,把她完成這部作品的訊息告訴他們,希望他們能主動索稿。

結果,現實再次向她潑了一盆冷水,在對她的“正義的火氣”褒獎了一番後,所有臺北的報社都以“文稿太長”為藉口拒絕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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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

誠然,當時的唐德剛正當紅,誰也不願為了這篇“檄文”去得罪一個得勢之人。

無奈之下,她只得退而求其次,轉戰臺南,她寫信給《臺灣新聞報》副刊《西子灣》的主編魏端先生。

蘇雪林的知己不多,魏端算是一個,不管她寫了什麼,也不管文長文短,他都如獲至寶,以《西子灣》能刊登到她的文章而感到榮耀。

魏端拿走稿子的第三天,《猶大之吻》就在《西子灣》上開始連載。

蘇雪林顯然知道什麼樣的文章能夠引起讀者的興趣和注意,除題目本身就很醒目外,她的文章也很吸引人,只要讀了開頭,就想繼續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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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謝冰瑩、蘇雪林、褚問鵑

沒過多久,這篇文章在島內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文藝界、學術界也在悄悄傳播著她討伐唐德剛的訊息,很多從來不買《臺灣新聞報》的人也開始爭相購買,大家都想一睹她是如何罵唐的。

應市場需求,《臺灣新聞報》只得加印。連載未完,臺北的文鏡文化有限公司就主動與蘇雪林聯絡,要出版《猶大之吻》,而這正是她希望的。

既然有人願意把它出版成書,她索性就把十多年前寫的《評〈胡適評傳〉》一文也收了進去,作為附錄,印在後面。

《猶大之吻》一時洛陽紙貴,一版再版。直到此時,很多人才突然感到,這一幕好像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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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

是啊,一個86歲的老人,在所有人都不願與她並肩作戰的境況下,竟以一己之力與當紅作家抗衡,要還已故之人一個清白,蘇雪林到底在圖什麼呢?

時間回溯到上世紀30年代初,那時,魯迅先生還在世,蘇雪林自稱是魯迅思想的忠實追隨者,每每發表文章必有讚美魯迅之詞。

當年,胡適和魯迅分屬兩大陣營,

如果蘇雪林對胡適真的這般尊崇,又何故做魯迅的“粉絲”那麼多年?

而在魯迅死後,這位魯迅的忠實追隨者,突然180度大轉彎,舉起了“反魯”大旗,一直罵魯罵了半個世紀,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由頭。

在筆者看來,蘇雪林當年的“反魯”行為,完全是一場自編自導的鬧劇,目的就是令自己聲名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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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

魯迅在世時,為了得到先生的扶持,她拼了命讓自己與先生產生聯絡,事實上,魯迅先生對這個女學生並不相熟。

魯迅去世後,在全國一片悲慟中,她又反其道舉起了“反魯”大旗,就是想抓住魯迅之死這個契機,博得世人的關注。

甚至,在新中國成立前夕,不惜跑到臺灣去繼續“罵魯”。

蘇雪林後半生的榮譽,幾乎都是靠“罵死人”而得來的。如今,為了“死人”又手撕同門,莫不是故技重施。

如此看來,她與唐德剛又有什麼區別?

在她百年的人生中,她的“批評文章”引發過至少五起論戰風波,由她批評易君詩集引發的《鳴呼蘇梅!》筆戰,很多學者、名人都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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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

她批評李金髮象徵詩引發的波瀾壯闊的新詩論戰,全臺灣的詩人幾乎都加入了討論。

但奇怪的是,這次她為胡適“洗白”而作的《猶大之吻》,卻沒有引起任何筆戰。

她指名道姓批評的同門師弟唐德剛也沒有出來應戰,甚至沒有出來為自己辯解,更沒有雙方的支持者出來對壘。

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蘇雪林的計劃,因《猶大之吻》對

《胡適雜憶》的討伐,讓她在杖朝

之年真真又火了一把。

幾年後,90歲高齡的蘇雪林還會時不時地在文章中罵一罵魯迅,這已經成為了她標誌性的作為,而此時距魯迅離世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

1999年,罵了半輩子人的蘇雪林,終於帶著她的“怨恨”離開了這個世界,享年10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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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蘇雪林

對胡適的尊敬,對魯迅的褻瀆,對唐德剛的謾罵……隨著她的離去,都塵歸塵土歸土,落入了時間的荒野。

唐德剛口中的胡適,蘇雪林口中胡適,世人眼中的胡適……誰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也許,想得太多,人就失了真。不知在死亡空茫的背後,那些與光同塵的謾罵,是否也會嘆上一口氣,唏噓著這人世間的虛偽與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