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菜餚、家的味道

‬白菜

那時候我對白菜充滿了深刻的苦惱。甚至在讀《藤野先生》“大概是物以希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繫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一句時竟不自持地掩面苦笑。

只要開始下雪,我就知道,年前餐桌上僅剩一道菜餚的漫長季節開始了……炒白菜、燉白菜、白菜包子、白菜餃子……這其中當然有著艱辛的道理:落後的小山村,能在冬季來臨前收穫並便於儲存的只有白菜。有時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馬上興奮地大叫,但很快會陷入對白菜的垂頭喪氣!

母親有時會一頓炒一整顆白菜,這樣接下來的幾頓飯在熱饅頭的時候順道把菜熱了,就不必再費油。很多人應該不知道,醬油炒過的白菜熱久了,會變成奇異的粉紅色……這已經不單單是對味蕾的考驗了。沒有吃過的人,是不容易下決心動筷子的。

假如有肉,白菜也可作出美味。東北人將豬肉、白菜、粉條、大蔥、姜、蒜、八角、花椒、小茴香等做成白菜豬肉燉粉條,不僅口味鹹鮮,吃上兩碗渾身還熱烘烘,三九天敢出門打架。令人唏噓的是我小時候並不能經常吃到肉!

例外也有,醃製的白菜就很可口。方法很簡單,白菜幫子切成塊或撕成條,在大瓷盆裡鋪一層,抹一層鹽,再鋪一層。也可撒幾粒白糖。醃了四五天後,取小份加醬油和五香面吃,不鹹,脆而甜香,有一種沁透胃腸的清爽。

我十八歲離家去甘肅求學,三、四年後又跑到四川成家,很少回山東了。也再沒有吃到此法醃製的白菜。

母親的菜餚、家的味道

‬鮁魚

我老家一年到頭難得吃米。臘月二十九的早上要掛“塋祝”——我自己根據方言和含義生造的詞語——供奉先人,必然要蒸米飯。到中午時一家人就將米飯熱來吃,吃米飯還須就著鮁魚!

從地理上來講,我們吃到的鮁魚多是煙臺販來的。鮁魚並不鮮見。聽說威海、青島還將鮁魚佐以韭菜等做成餃子。將魚做為餃子餡,那時我非常難以理解。後來我有機會吃到,還是非常難以理解!

鮁魚是早上從雪裡刨出來的。一直到千禧年初,我老家的農村還極少有冰箱。要儲存一些年貨,就是下過雪後留一堆不除,趕到背陰的牆角,留一個洞,周遭撒上水凍硬,做成天然的“冰箱”來用。我四舅曾經嫌這種“冰箱”不夠衛生,學藏族人將雞魚肉置於廂房陰乾,結果讓鄰居的貓大快朵頤。

鮁魚用冷水化開後,以剪刀開膛破肚,剔淨內臟,塞進蔥姜。表面抹上些許鹽,撒上幾粒八角、花椒,醃製一會。往往處理好魚,母親的手已經凍得通紅。

我非常喜歡聽魚下鍋煎時的“滋滋”聲。兩面煎黃後淋上醬油加少許水稍稍燉一下便可以出鍋。用湯汁拌米飯,再夾一塊錐子狀的魚肉,一口下去味道鮮美的難以表述。汪曾祺在《故鄉的味道》中寫“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硬要形容我那時吃鮁魚的鮮美,大概就是變成了一架漁網,在起伏的船頭等待海風吧!

母親的菜餚、家的味道

‬螞蚱菜

前些時候到四川同事家做客,吃到了涼拌馬齒筧。馬齒莧有淡淡的酸味,勾起了我的疑心:怎麼像極了螞蚱菜?上網查閱後才知,竟然是一回事。所幸沒有橘生淮南。

我以前假冒雪萊說冬天已經來到,螞蚱菜還會遠嗎?初春,母親就會帶我在田間地頭挖螞蚱菜,回家包成螞蚱菜包,解一下饞!

螞蚱菜要先用開水燙,不然酸味會很重。燙好後細細剁碎,再拌以鹽、五香面、醬油、味精。母親的訣竅是再加一顆用花生油攪過的蛋清。這樣蒸出來的包子咬一口滿嘴流油。

蒸熟的螞蚱菜失了水分,像反覆加熱過的韭菜,但嚼起來沒有脈絡感,不會塞牙。味道清香,微微透出些酸來,真是不錯的“野味”。

我小時候極為挑食,身材也瘦小不堪。吃飯的時候像麻雀一樣啄幾口便嚷嚷“飽了”。母親便在一旁數落“同齡人中數你最矮”云云。唯獨在吃螞蚱菜包時反倒在旁邊勸:不要吃了,小心把肚皮撐破!

後來終於有了冰箱。那時候全家“農轉非”,沒了土地。春天時,母親便向舅舅們要來螞蚱菜。用開水燙過後團成團,用口袋裹緊放入冷凍室,可以一直儲存到冬天。

我第一次從山東往四川去的時候也是冬天,母親為我包了很多螞蚱菜包讓我帶上,結果我三兩天就吃光了。那是我最後一次吃母親包的螞蚱菜包。

母親的菜餚、家的味道

母親自己是不喜吃螞蚱菜的。但她吃得慣四川的折耳根。四川人涼拌折耳根要加紅油、醬油和糖,透過豐富口感來減少腥味單獨的刺激。母親只加醬油和醋。我第一次將這種折耳根送入口腔,咬合肌開始猛烈地收縮,感覺像被一條狂怒的魚扼住了喉嚨。母親過世後我開始慢慢地接受這種還原其本味的做法。吃的過程中感覺像在品味生活,苦澀腥鹹後是回味悠長的清香。或許是另一種“野味”吧!

母親的菜餚、家的味道

沒有了螞蚱菜包,還可以細細咀嚼折耳根。正如記得失去母親的悲傷,還能記起母親所做菜餚的快樂以及家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