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達回顧一生，在廈門一家小飯館已經說盡了。2018年，許知遠採訪他，一起吃薑母鴨，吳孟達夾起一片姜說：“主角是鴨，這個姜，就是吳孟達，配角。”

這是我聽過最好的比喻，比黃金配角、無冕影帝強多了。在生命的盡頭，吳孟達真的懂了吳孟達，這輩子就活通透了。

原諒我，若不是昨日的訊息，“達叔”二字，我的第一印象還是那個喊一聲就癲狂的三叔、帥不過三秒的“重案組之虎”和“懦夫救星”魔鬼筋肉人。

想起來還會笑，但很快就笑不出了。當年一起笑得拍壞桌子踢掉板凳的人，大多四散。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卻喜歡甩臂長嘯“哈哈哈哈哈”，一點接班人的樣子也沒有。

年長几歲，收斂了些，但也保留了周吳風格的對話方式，或像星爺一臉認真、眼神凝重來一句：“竟有這樣的事？”或像達叔口吐白沫，說著“沒事”突然倒下躺成個青蛙。那是真的開心。

再後來，到了愁容上臉的年紀，這些也就遠去了。

周吳二人散了後，周當了導演，但片子已不如前，於是常重溫他們黃金時代的作品。還能笑，像懷舊的藥，治治奔勞之累、流年之苦，以致多年後，我還以為達叔仍是鏡頭裡那個胖胖賤賤的小鬍子。直至近些年他上了些訪談，才驚覺他已這麼老了。

幾乎每次他都繞不開一個問題：你和周星馳還有可能再同框嗎？達叔的回答是：“我還沒死，他還沒退休，一定有機會的。”滴水不漏，也很得體，就是冷靜得像隔了個星球。

村上春樹說：“人是一瞬間變老的。”放下舊片，再看二人，一個滿頭花白，一個形銷骨立。我們青春的一部分，在這瞬間變老了。

達叔晚年以姜自喻，一字一生，有著某種煙火哲學。南方大排檔裡，煲仔炆焗最帶氣氛。瓦蓋一揭，爆香四溢，眾筷逐肉，忘其所以。姜蔥自然是不入眼的，越到菜盡才顯山露水。啖之回味，嚯！原來是這東西，才使滋味無窮。

一塊老薑就應這樣，用力出汁，吊味四方。

人們愛鍋中肉，大多因少時貪嘴，多年後才明白姜是神物，抗炎止痛，簡直是天然的阿司匹林。我們這一代，有幸在年輕時遇到這鍋絕世薑母鴨，笑個沒心沒肺，待喧囂漸遠，低頭一看，這人生的宴席，連姜都快沒了。

再見，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