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兒不記得,你今年多大?

◎張天翼

生命和歲月交給她的能力,她最終按原本的順序一樣一樣還回去了

衰老像夜晚一樣徐徐降臨。壯年時的餘暉猶在,八十歲時,姥姥的食量仍是全家之最。她獨自住在老房子裡,自己擺弄一個蜂窩煤爐子,自己買菜做飯。雖顛著一雙小腳,行如風擺楊柳,但還是利索得很。她對大家都很有用,兒女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幫忙看管。孫女、外孫、外孫女共六個,都經她的手撫養長大。所以,她是有威信的,說話一句算一句,小輩們都不敢不認真聽,稍有點兒嬉皮笑臉,姥姥臉色一沉,揚起一隻大手,喊一聲:“打你!”她喉嚨裡冒出不大不小的一個霹靂,威風凜凜。不聽話者難免心頭一顫,立刻收斂起嬉皮笑臉的神情,承認錯誤。

後來她越來越老了,城池一座又一座失守,守軍一舍又一舍敗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為家人提供幫助,只能徹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漸透明下去,世界漸漸看不見她了。她的威嚴熄滅了,兒女們上門的身影逐漸少了,孫兒輩異口同聲地說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春節團聚的時候,大家敷衍地拎一箱牛奶,進來叫一聲姥姥或奶奶,就算交差了。她的記憶已經被侵蝕得很嚴重了,一個孫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孫女的名字都叫一遍,才牽帶得出正確的那個。

除了行動能力,在生命的最後十年中,她也漸漸失掉正常交流談話的智力。與人說話,一句起,一句應,一句止,她就很滿足了,慢慢點著頭,像回味這次對話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轉向別處。

有時,她想主動與人溝通,就拿手去碰觸身邊的人,叫著:“哎,哎,哎。”她臉上帶著巴結的笑,鄭重地問出一個問題,比如:“我有點兒不記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這當然是可笑的。被問的人和旁邊的人對此都有默契的認識。他們面面相覷,嬉笑著,拿不認真的嗓音說:“您看我多大了?”

她卻仍是認真地回答:“我想你是十九歲,還是二十歲?”

被問的人哈哈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歲啦。”

然後,人們繼續各自說話,不再看她。剩她獨自咂摸那一點兒愕然,並陷入喃喃的慨嘆:“哎呀,我外孫都三十五歲了?當初我帶你的時候,你整天哭,擱不下,我只能一隻手抱你,一隻手捅爐子、炒菜……”

後來她的聽力不太好了,人間又把她推遠了一步。有時她會陷入沉思狀態,陷得很深。她盤腿坐著,小腳放在膝蓋摺疊處,手撐著額角,眼睛盯著牆,渾濁的眼珠停滯了,猶如哲學家在整理胸中的哲思。大家圍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以這個行動表示孝敬。

生命和歲月交給她的能力,她最終按原本的順序一樣一樣還回去了。五年前,她很難再自己出門了,坐在輪椅上被推到外面花園裡,還能攙著別人的手走兩步,走到池子邊看人用碎饅頭喂金魚。後來,她不再出家門,不過還能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再後來,儘管她徹底不能行走,但還能勉強站立。最後,她不能站起來了,三年裡整日倚枕坐著。她的食量逐漸減少,食譜逐漸縮短,需要多費牙齒之力與腸胃之力的美味一項一項與她道別。本來她還能喝幾口黃酒,後來終至一喝酒就腹瀉。

篩子眼越來越細,興致、樂趣都被篩出去了,日子唯餘越來越純粹的蕭索。

最後半年,她就像個嬰兒那樣,只吃粥、牛奶和一點點肉糜。

我最後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夠把眼皮撐開。她眯縫著眼看我,仍笑著,喊我的乳名,聲音又小又虛弱,像一張被揉爛的紙條。陽光照著她,彷彿能透過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後做了一次從沒對她做過的動作:握著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著她的顴骨,輕輕一吻。那面板薄得像一層膜。

她眼皮下閃出一絲欣慰和快活,低聲說:“喲。”然後問,“你回來待幾天啊?”

我說:“明天就走,你等著我,我再來看你。”

她在半迷濛的狀態下一笑,代替回答。

她還會的倒數第二樣能力,是吞嚥。除了每天幾口水,她無力吞嚥更多東西,再多就累著了。

人到世上來學會的第一樣本領以及丟掉的最後一樣本領,都是:呼吸。

初夏的某天上午,她嚥下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