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裝飾藝術的演變——從先秦禮器到宋代瓶花藝術

作為一種觀賞器具,花瓶是在生產力達到一定程度,人們有能力解決基本生活問題之後才逐漸產生的,因為物質的產生之初大多依託其實用功能,只有解決基本生存問題後人們才有更多時間與精力去追求更高的層次,而器物的功能也隨需求的轉變有所轉變。

比如權力擴大後為鞏固統治和等級秩序而應運而生的禮器,約束等級秩序的神聖功能為其主要功能,而當統治者不再需要神來授予權力後禮崩樂壞,器物的神聖功能大大削弱,一小部分器物在特殊場合繼續充當通神的媒介,絕大部分器物則在秦漢一統後走向日常生活,器物的實用功能逐漸顯現。

花瓶裝飾藝術的演變——從先秦禮器到宋代瓶花藝術

一、源流:秦漢以前的禮器與器皿趨向日常化

物質文明的產生之初都離不開其實用性,在生產力極度低下的原始社會,人們只有最基本的需求就是滿足自己的胃,在此需求基礎上一系列用於飲食的器皿應運而生。

在與各種惡劣自然環境漫長的鬥爭中,原始人們更多的靠天吃飯,因此他們愈加敬畏自然並逐漸產生了各種原始崇拜。為了表示敬畏,原始人將他們最看重的食物供奉給神明,而器皿就成了人與神溝通的媒介,一些器皿的功能就在這一過程中逐漸確定下來並被賦予神聖意義。

不過這些器皿雖然具有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神聖特徵,並透過簡單紋飾表現這種信仰,但同樣也被人們用於日常飲食,可以說神聖功能與實用功能兼備。

歷史發展到夏、商、周時期,原始社會向奴隸制社會轉型,青銅器作為三代(夏、商、周)大量使用的器具同樣繼承了原始社會人與神溝通媒介的功能,且這種功能逐漸擴充套件到整個祭祀領域。

青銅器雖然也大量用於日常生活,但其攜帶的神聖性更為鮮明,對於信仰祖先與神靈,遇事大多佔卜的三代來說,青銅器是維護等級制度最合適的選擇。當不同身份的人在不同場合時,需要使用不同數量與規制的器皿,這樣禮器就把看不見摸不著的等級秩序具象化,充當禮器的器皿本身也被賦予神聖化、等級化特徵。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最明顯的變化就是“禮崩樂壞”,思想上百家爭鳴使人們從對鬼神的敬畏到孔子倡導的“敬鬼神而遠之”,人們開始探索人與天之間的關係,並在這一過程中不斷提高人的地位。

青銅器作為禮器的神聖等級約束性慢慢減弱,加之鑄銅技術的革新與發展,青銅器開始為人服務並走向日常,器皿整體造型也隨之更加豐富活潑,體積變小而更合乎日常使用。在器皿走向日常化與實用化的軌道時,取料相對困難、使用相對笨拙的青銅器也被新興的漆器慢慢取代,到秦漢時期,輕巧便宜的漆器在貴族生活中得到進一步發展和推廣。

秦漢作為大一統的封建社會,制度更加完備,其中無論秦朝採用的法家思想還是漢代的外儒內法,神的作用都被法度大幅削弱,人的作用被突顯出來,雖然這一時期“禮”依舊是人們倫理秩序應遵循的法則,但這種約束更多是合乎人情,尊重人本性的內在約束,因為“禮”的外在強制性約束已經被“法”取代,所以這時的“禮”有別於三代的“禮”,更多了些人情味。

在此基礎上,器皿繼續向著實用功能轉化,而壺、樽這類花瓶的前身以其實用性強的特點在器皿由以“神”為中心向著以“人”為中心轉變的過程中流傳下來。

二、濫觴

花瓶裝飾藝術的演變——從先秦禮器到宋代瓶花藝術

:魏晉至隋唐時期的宗教與世俗化

早在先秦時期,《詩經》就有對花木的記載,不過並沒有提到具體的盛花容器。而在漢惠帝時期,其皇后曾按四時節氣在宮中栽種花木並親自澆灌,花開後將其置於寢殿、几案等地,且漢代各種種植花木的園林也漸漸發展起來,可見漢代時花木開始作為裝飾被人們用於房屋內外,這為後來插花藝術及專屬容器的產生和發展打好了基礎。

東漢末年國家最終走向破裂,不穩定的政治環境促進當時興起了一陣玄學清談之風。玄學之風雖起於老莊思想,但後期受東漢末年傳入中原的佛教影響頗深,給外來佛教的迅速盛行提供了條件。與此同時,佛教的一些習俗、用具也隨之傳入,其中就包括佛前供奉的花瓶。

根據現代學者對當時的的考據可知,此時琉璃瓶與銅罌開始作為插花器皿被使用,應用範圍較廣,有時可以通用。這類在早期被人們用來插花的器皿在後世流傳中也被保留下來,並逐漸演變為花瓶。

魏晉南北朝時期,花瓶雖尚未被命名,但已經作為供器逐漸從一般器皿中分離出來並用於插花,而瓶中插花的行為與莊子所求的在天地萬物間求道、覓萬物之美,以及佛教宣揚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大千”相契合,玄學又借鑑了佛、道之學崇尚自然、以自然為本的思想,所以插花藝術深合魏晉文人遠離廟堂之心,以上種種都令插花行為得到追捧並被推廣開來。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插花之瓶因宗教因素又重新成為神聖媒介,不同的是其已從器皿中獨立出來,且在之後的發展中,插花之瓶的神聖性又因文人士大夫們的追捧而減弱,其審美功能逐漸凸顯,造型更加豐富。

魏晉之後的隋唐時期國家又實現了統一,唐朝更是迎來萬國來朝的恢弘局面,強盛的國力讓整個王朝大氣雍容又包羅永珍,無論經濟、政治、思想還是宗教方面都海納百川,對外族的開放態度為文化與藝術的發展提供了生機與活力。

隋唐時期佛教、道教依然盛行並與儒教有相互借鑑融合趨勢,但穩定的社會讓人們不再依附宗教以求來世之安,佛教藝術也從宗教層面轉向藝術層面繼續發展,由此佛教的插花藝術進一步走向世俗,在宮廷與民間流行起來

這一點從博物館與出土文物中大量造型各異的瓶、罌、樽等也可佐證,可見隋唐時期的花瓶真正走向世俗,融於萬家。

唐代花瓶的發展還得益於其插花藝術的進一步發展,這一時期人們賞花開始注重氛圍的營造,灑脫大氣的性格讓唐人偏愛“酒賞”,李白就有詩云“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對賞花氛圍的考究也影響和促進了插花理論的發展,這一時期也誕生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較為具體敘述插花理論的書籍——羅虯的《花九錫》。

當中提到了對花的防護、修剪花的用具、插花的器皿、花器的安置以及賞花的氛圍,即對整個插花與賞花的流程提供了參照標準,雖然細節處不甚具體,但開創了插花藝術理論化的先河,為後世宋、明文人對插花的具體描述奠定基礎。

從東漢末年國家分裂到隋唐時期社會統一穩定,花瓶的出現及逐漸的體系化離不開宗教藝術的推動,並又一次經歷從世俗到神聖再到世俗的轉變,只不過這一次花瓶從中國器皿中獨立出來,與盆、盤、缸等器皿一齊從實用功能向審美功能轉變,也出現了花樽、長頸瓶這種唐代較為流行的花瓶雛形,但具體記載較少,真正令花瓶與瓶花藝術走向成熟的還要從宋代開始。

花瓶裝飾藝術的演變——從先秦禮器到宋代瓶花藝術

三、成熟:宋代走向成熟的瓶花藝術

宋代雖然同樣是一個統一的王朝,但比起隋唐的盛世來說有更多的外患,不過商品經濟的繁榮與農業、商業、手工業的進一步發展又讓宋代人民的生活不用為衣食而憂。三教九流、茶坊酒肆、四海奇珍皆匯與此,人民的日常娛樂豐富多彩。

這樣矛盾的內外環境讓宋人們既愛好享樂又居安思危,其審美偏好也不再如隋唐那般雍容華貴,而是在理學的引導下充滿理性,他們的審美嫻雅沉靜,充滿哲思,將自己的理性思考注入到對物與生活的體驗之中。

如果說隋唐時期插花藝術開始盛行,那麼宋代則是瓶花藝術走向成熟的時期,瓶花藝術顧名思義就是以瓶作為插花器皿的插花藝術,花瓶也因此成為表現文人風雅與精緻生活的重要點綴。“花瓶”一詞第一次以專指插花之瓶出現就是在北宋溫革的《瑣碎錄》中。

花瓶與花盆是宋人插花的主要器皿,而文人插花更是以花瓶為主,插花也與焚香、點茶、掛畫並列為宋人四大雅趣。宋代瓶花藝術與前代相比更加日常化,這與宋代高坐具的普及密不可分,矮小的憑几被高大的桌椅取代,古董、文玩、書籍、文具有了足夠的安置空間後逐漸走向精細化與精緻化,花瓶也在其中取得了一席之地。

宋代重文輕武,士人階層進一步擴大,文人們會專門闢出一方空間作為讀書內省之用,各種小室、小閣、容膝閣隨之出現。從名字便可看出書齋的空間不大,不過其中的一應事物配備卻十分完善,為了配合狹小的空間,士人們會選擇體型較小的膽瓶(有時也被稱為“小瓶”)作為花器。

這些花瓶基本上都為瓷器,而宋人對瓷器的需求也推動了宋代制瓷業的繁盛,宋代五大名窯官窯、哥窯、定窯、汝窯、均窯,以及耀窯、景德窯、龍泉窯等一批瓷窯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使得宋代瓷器無論是產量上還是技藝上都得到了突破。

宋代各窯瓷器在釉色、紋樣上各有特點,由此可以推論出宋人喜歡粉青以及一些釉色均勻純粹且較為稀有的顏色,且冰裂紋也為時人所愛,而明代文人繼承了宋代文人審美,因此評述中可以發現這些在明代文人的花瓶中也有所呈現。

宋代又是一個好古、尚古的時代,這一風氣也展現在他們對金石學的喜好上,宋代的許多祭器與陳設器皿都以三代(夏、商、周)為模板進行仿製,並採用瓷器或青銅與古銅打造,這一流行在花瓶選擇上也有所展現。

稜的去除也是宋人喜好簡潔的表現,就像他們更偏好梅花、竹子、山茶、水仙等較為清麗的花材,這與唐代對牡丹、月季那種撲面而來的豔麗與貴氣相背,而為了搭配這些清雅之花,宋人的花瓶往往也少有紋飾與雕刻,即使有雕刻也不會花團錦簇而是線條簡約起點睛作用,紋樣一般也是直接採用釉色本身呈現出的樣貌,這樣簡潔的花瓶與素雅的花材搭配才會相得益彰不至喧賓奪主。

除了几案上的小瓶,宋人還會在廳堂擺放高三、四十釐米或更高些的大花瓶,這一現象可以從與宋代同一時期的遼、金墓葬磚雕以及宋代磁窯遺址出土的大花瓶得到佐證,可見宋代對花瓶的應用已十分普及。

花瓶裝飾藝術的演變——從先秦禮器到宋代瓶花藝術

明代以前花瓶的功能大致經歷了這樣的轉變:

先秦時期的壺、瓶、觚、罌等花瓶源頭主要以器物的神聖功能制定等級秩序;秦漢時期器皿的實用功能擴大;魏晉時期花瓶又被賦予新的宗教的神聖功能,但逐漸從器皿中分離出來正式登上歷史舞臺;唐代花瓶走向世俗後審美功能提高;宋代花瓶隨著文人階層所青睞瓶花藝術走向成熟,其審美功能也被突顯成為主要功能並被後來的明代文人所繼承與發揚。

花瓶裝飾藝術的演變——從先秦禮器到宋代瓶花藝術

結語

到了宋代,無論傢俱的發展、城市的發展還是文人地位的提升,都對當時文人階層的發展及其審美情趣的提高奠定了基礎,瓶花藝術也因此迅速發展起來,插花與點茶、焚香、掛畫並稱宋代文人的四大雅趣,許多宋詩中也都有關於花瓶的描寫。這時的瓶花藝術已漸成體系,膽瓶也成了宋代文人所鍾愛的書齋几案小物,可以說花瓶的審美功能已成為其主要功能。

花瓶的產生與其審美功能逐漸提高也見證了整個社會隨著生產力的提高而向著更高層次的發展,即從信奉神靈,到發現人的力量,再到開始追求生活品質方向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