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是沙漠的語言,唯獨它可以進出死亡之門,換來綠野和村舍

塔里木盆地是人類早期開發的生存地,逐步改變自然使之適宜人類生存的環境。受持續乾旱氣候的影響,沙漠吞噬了北部古老的綠洲,而且流沙向南緣綠洲不斷地蔓延,這一沙漠化的程序對人類的生存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大自然中的物種隨著環境趨於惡劣變化而減少,在一定程度上歸結於人類的生產活動。從狩獵到農耕時代,人們已經意識到生態環境中物種減少與自身的行為有關,在尼雅遺址出土的文獻資料中,記錄了一千多年前頒發的《森林法》,表明當時的原住民已經意識到了生態危機。

作者:尚昌平 文並圖

胡楊是沙漠的語言,唯獨它可以進出死亡之門,換來綠野和村舍

黃沙密佈的塔里木盆地,狂風捲起的沙礫撞擊著頂風屹立的胡楊。一位老人趕著毛驢車穿行在沙塵中,車上一捆捆小樹苗剛剛生出根鬚,義務植樹已經成了當地居民的一種習慣,讓人看到環塔里木盆地居住的居民身上保留的傳統美德,他們唱著歌,在飛揚的沙塵中播種綠色。

“一汪泉水可以救你的命,一片綠色的胡楊林才是家”。行走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當地這句諺語時刻提醒旅行者如何在荒野求生。

生活在塔里木河流域的人,流傳著一個傳說,以膜拜之心去謳歌大自然,並將生命永恆的桂冠,賦予了亙古荒漠中生存的胡楊樹。傳說像被曠古漠風剝蝕的獨木,只剩下了一句話:胡楊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胡楊生死輪迴在三千年之間。

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終日都是一個匆匆行者,荒漠中的胡楊如同嫻熟使用啞語的嚮導,引導人走向沙漠的深處。那一片片蔥蘢茂盛的樹林和漠黃色的枯木讓人嘗受朝夕穿行在生死之間的滋味。我熟悉胡楊,可以從它剝落凹陷的軀幹上及它生長的朝向判斷出方位,閉上眼睛可以從胡楊身上摸挲出它生長的境況。風沙可以掩埋走獸的迒跡,平覆千餘年前的古河道,卻不能湮沒遠古至今的胡楊之路,沙海中一片枯死的胡楊林或曾記錄著人類羈旅的歷史,在沒有文字的年代裡胡楊就是一部書。

塔克拉瑪干三分之二的植物屬木本,在水源充足的地方還能見得到與胡楊伴生的樹木,但進入到沙漠的邊緣,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生死線隔離開與胡楊伴生的樹木,越過死亡線的只有胡楊樹,唯獨它可以進出死亡之門,生長在荒漠。至今,沒有人能推測出一片古老的胡楊林或一株佈滿鱗狀紋的胡楊生死本末,或許,古老的胡楊看到過滄海桑田直至沙漠化的全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相繼不少的物種在胡楊林裡永遠地消失,消失的還有往來西東絲路上的商賈以及風馳電掣的軍旅。

每當黃昏宿營的時候,將日落前的空暇時間留給自己與胡楊對話,胡楊是沙漠的語言,它表述的語言只有跋涉於沙漠中的人聽得懂,那是一種帶著厚重歷史的、語調低沉而滯緩的方言,往往在此時大腦純淨如水,傾聽風裡的胡楊敘說身世。沙漠裡的胡楊告訴人的似乎都是往事,它身上有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將人拖回完全陌生的古老時代。

塔克拉瑪干深處的胡楊分佈是很奇特的,踏著寒霜沿著和田河南北向穿越時,乾涸的河谷成段被流沙覆蓋,判斷方位的主要依據是乾涸河谷兩岸的胡楊林。在夏日裡,湍急的河水季節性地從崑崙山北麓洩流而下,那時,兩岸是鬱鬱蔥蔥的綠色長廊,而在其後便是半年之久的枯水期。塔克拉瑪干凡雪水流經的地方至今還生長著林立的胡楊,這在克里雅河、尼雅河、且末河也時見類似的情景。胡楊叢生密佈的地方大多有人類活動留下的遺址,這幾乎是塔克拉瑪干的規律,如果見到一大片綠色的胡楊林,一定就會有人活動生存的村落,若是一片仰天枯立的胡楊地帶,表明在古代曾是綠蔭覆蓋的地方,其後逐漸淪為廢墟了。今天,綠色的胡楊林正由沙漠向河源後退,有水的地方很遠都會看到胡楊林,而失水乾涸的地方,胡楊林正面臨著深陷沙海的命運。

塔里木河以南四十公里依然見到西東向分佈的胡楊枯域,枯死的胡楊林帶表明古老的塔里木河曾流經沙漠地帶,卷著滔滔濁浪由西向東流去,距今兩千年前絲綢之路南道曾出現的于闐國、精絕國、且末國等城廓遺址,今天已全部湮沒在沙海中。

據相關的歷史記載表明,今天所見到的乾涸的古河道兩岸曾經是古代人類的棲居點,而沙丘林立的地方掩埋的可能是更為古老的植被區,由此而推想,最早的沙漠化成因是由於大自然的乾旱氣候以及水系的萎縮,不同方向的風力作用使沙漠由中心地帶向盆地南北邊緣推移,或許,我們永遠不會知曉那些古老的胡楊林生成的年代,但賦予生命象徵的胡楊無疑是塔克拉瑪干沙漠最早的“居民”。

胡楊是支撐塔克拉瑪干沙漠綠洲的存在,胡楊生死不滅的軀幹換來的綠野和村舍。風沙的肆虐讓人見不到一株相同的胡楊,但它們卻有相同的風骨,就連那一株株枯死的小胡楊也都迎著呼嘯的風沙挺身直立,這總使人對胡楊產生一種人格化的敬仰,我篤信胡楊以3000年為輪迴的傳說。以往C14檢測的結果,精絕國周圍既有死而不倒4000年的胡楊,也有雜列小河墓地6000年不朽的胡楊。

在塔里木盆地沒有人能說清楚胡楊生長的年齡,因為每個人口述的都是傳聞,而那些傳聞不知在民間幾度輾轉而來,如果以25歲為一代計算,40代人留下的傳說也不過爾爾千年,這不過是胡楊生存年齡的三分之一,其餘的生存年齡恐怕連傳說也未必留得下。我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古河床上見過樹圍5。9米的枯胡楊,胡楊盤根錯節,腹已中空,推測它有800年的樹齡。然而,從始至終沒有人說清楚千年的胡楊是什麼樣子,胡楊既然千年死而不倒,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多年的胡楊樹或許有,只不過人生苦短,無從記錄下胡楊生時的故事罷了。胡楊跨越時空的悠長,它生時留下了令人欽敬的胡楊精神;而死後的胡楊,則以另一種形式延續生命的存在,它把生命的全部交給了死亡去延續,生而不滅,是胡楊向人類昭示的一種生命觀。

正像一個蘊藏著高尚心靈的人,胡楊的一生很平凡,生活在塔克拉瑪干的史前人類,很早就懂得胡楊樹對他們的重要意義,他們直立著身體從洞穴中走出來,用胡楊木搭建成最原始的房屋,並擷取胡楊樹幹刳空製成獨木舟,手執帶有石鏃的胡楊矛槍及胡楊木製成的弓弩,度過他們的漁獵生涯。他們使用的生活器皿木杓、木碗、木幾、木盤,以及用作炊煮的木盆,無一不取自胡楊木。而手巧心慧的女人們則用胡楊木製成紡輪,儘管生活簡陋,但總少不了一柄精心製作的木梳,以至於在所有的古墓穴中單憑髮髻間的木梳和精心綴結的木扣,就能讓人直接分辨出墓室中主人的性別。也許,這世上再沒有哪一種樹木能像胡楊悉數解肢為人類所利用。

不同於現代人的觀念,在古人的心目中胡楊木既是生命的象徵,也是種族成員死後的標誌。在聚落中,胡楊林是人們生時的樂園,也是他們最終步入另一個世界裡的聖地,他們帶著生前使用的胡楊木生活器皿一同入殮,墓地上遍栽的木樁宛如一片胡楊林,下面堆壘著胡楊嵌合而成的木棺,或者幾代,乃至數十代人聚集在一座巨大的公墓中,在胡楊木的懷抱中入土安寢。那些插立在墓地上的胡楊木,代表著無數的靈軀,而每一根胡楊木代表一個人生,標誌一個人從生至死完整的過程,人生幻滅,而胡楊木枯立不朽。倘若不是兀立在墓地中的胡楊木,那些墓地早已為風沙湮沒,如果我們為古代人類遺存匱乏而深感缺憾,那麼值得慶幸的是:實物不亡,至少有胡楊為證。試想,如果沒有胡楊,塔克拉瑪干沙漠會給我們遺留下些什麼?

考古學家從塔克拉瑪干沙海中散佈的胡楊碎片感受人類文明遺留下的資訊,正因為那些雕刻精美圖飾的梁木和書寫文字的木牘是以不朽的胡楊木製成,才得以認識古代人類的智慧和文明。胡楊是跨越風塵流年的載體,從凋謝的生命群中將歷史的輪轂拖到了現在,人類的文明記錄在胡楊身上,胡楊超越了自己生命的存在延續了人類的文明,一個聚落、一個部族依附胡楊榮枯主宰它生死聚散,而一個人生前的財富和死後的奢侈都以胡楊木為標準,在一片綿貫千里的沙海中胡楊帶來和送走的是歷史的全部!不清楚胡楊在古人心目中的位置,我猜想,在小河墓地一座座墳塋上豎立的胡楊木定然是古人祭祀膜拜的偶像,在這個氾濫偶像的年代裡,還有誰會為胡楊留下偶像的位置呢?

靜坐在塔克拉瑪干荒漠中感嘆人與胡楊悲喜結交的關係而深為憂慮,大自然中的胡楊林早於人類幾百萬年生存沙海,在人類不懂得維護生態環境時已經得到胡楊幾千年甚至更久遠的恩澤。翻開近現代墨瀋未乾的記錄看,塔里木盆地自然環境日趨惡化,除不可抗禦的自然災害而外,胡楊的生死與人類活動有很大的相關。人的活動,愈來愈明顯地比自然界帶來的災難更嚴重,今天的人類超前地享用胡楊藉以生存的立錐之地,胡楊,不會因人為造成的生存環境惡化而遠走他鄉的。

“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曾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親手栽植了多棵胡楊,數年不見,我想,它們的身高已經比及屋頂、綠樹成蔭了吧。

(原標題:胡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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