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浙江24小時-錢江晚報記者 馬黎 通訊員 王平

如果你經過浙江省博物館,仔細留意,會發現大門口裝飾的石像,正是玉琮標誌,“臉”上是標誌性的良渚神像——神人獸面。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浙江省博物館

館內,這件曾在地下沉睡了5000多年的玉琮王,如今,正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

很多人有個思維慣性,覺得良渚文化作為中國新石器時代的史前文明,太遙遠,跟我們的生活沒什麼關係。實際上,作為中國最早的原創設計師,良渚人設計的玉琮和影象,穿越5000多年,依然活在我們的日子裡,甚至一點都不過時。

杭州路邊的很多花壇、橋柱,都是玉琮造型;京杭大運河杭州武林碼頭停靠的遊船上,雕刻著大大的神像特寫。而這段時間,錢江晚報作為媒體主辦的“源流·良渚文化遺產創意設計專項賽”也正在進行中,面向全球徵集良渚文創設計作品。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良渚人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複雜格局的大都城,同時,又創造了神像和具有複雜結構的大琮,在古代美術史領域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良渚先民的設計密碼,到底有什麼講究,其實,我們現在苦思冥想的文創,5000多年前,良渚人早就已經玩過了。

【1986年那次發掘,載入考古史冊】

先來回顧下這件玉琮王,它是在1986年被發現的,考古學家王明達主持反山遺址的發掘。

5月31日,下午兩點多鐘,烏雲翻滾,要下雨了,王明達帶著考古隊員正準備收工,這個故事,王老師對我講過很多次——

我站在一個很高的隔樑上安排,指揮大家把探方里的鬆土趕快挑走,蓋上塑膠薄膜。這時,一直在清理12號墓的技工,從深達1。1米的墓坑裡爬了上來大喊:“王老師,這個啥東西?”

我站在1。6米高的隔樑上,往他手上一看,有紅的,還有白點,腦子裡閃過:嵌玉漆器!(這件東西的文創元素,下面會講到)

我“啪”地就從隔樑上直接跳到坑裡,在竹簸箕上扯了一塊竹片,輕輕一撥,那個硃砂紅就出來了。我心裡想:“這下逮著了。”

我又用竹籤子來來回回剝墓坑,終於看到了白花花的顏色,那是玉的雞骨白,我心裡有底了,這就是後來出土的97號玉琮。

而下一件起取的玉琮,編號98號,就是琮王。

我們完全按考古操作規程,清理墓內所有遺物,琮王的位置很特別,位於頭部的左側,其它五件都在胸腹位置,當然琮王的體量令人吃驚,起取時特別小心留意。

晚上,我們回到住的地方已經渾身溼透了,不過興奮得很,我讓人趕快去買幾隻菜來,“老酒有沒有,有,拿一罈來,今晚好好喝。”我當時的原話是:“我們這次挖掘將要載入考古史冊。”

12號墓,是反山王陵挖到的第一個良渚墓穴。反山發掘整整100天,我的體重從110斤降到了93斤。

反山遺址的發掘,出土了震驚世界的玉琮王、玉鉞王等1000多件(套)玉器,也是所有良渚文化遺址出土玉器數量最多、品種最豐富的一處墓地。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玉琮王

【良渚人的logo,大眼睛裡有“心機”】

正是在“王陵”反山墓地,人們第一次在琮、柱形器、璜等不同種類的玉器上發現了完整的神人獸面像——人臉,頭戴羽冠,雙手內屈,好像在按壓下面的獸頭。這隻獸,獠牙外撇,作蹲踞狀,有鳥足形利爪。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這個良渚人特有的logo在許多高等級玉器上,都出現了,唯獨琮王上的神像最複雜,大小隻有3釐米×4釐米,相當於一隻火柴盒,人的雙臂和獸的下肢,還用陰線細刻處理,但最細的線條,1毫米里就有3根線,肉眼根本沒法看出來。而且,琮王上有八個神像,大小一樣。

怎麼解讀這個logo?

良渚人太聰明,透過淺浮雕的方法把神像顯現出來,強調了它的主要元素,分成上下兩部分:一雙神獸眼睛——圓和弧邊三角組合紋樣的眼睛,以及一頂“帽子”——填刻羽毛的介字形大冠。《國家寶藏》裡周冬雨演掌握神權的良渚大祭司,她頭上的羽毛帽子,應該就是從神像而來的設計靈感。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方向明說,神像的基本圖意,我們可以解讀成一位頭戴羽冠的英俊戰神、人形化的太陽神。而神像的細節,實在是太豐富了,比如倒梯形的臉框、懸蒜狀的鼻和鼻翼、牙齒等;神獸則是大眼裡有填刻的線束、大眼斜上角的小尖喙、月牙形的耳朵的孑遺、鼻樑、有獠牙的闊嘴,膝部臂章狀的突起等元素。

如果拿放大鏡仔細看,神獸的大眼睛裡還有各種心機——中間是重圈,兩側有側角及螺旋線旋轉,好像是眼眶裡帶眼角的重圈小眼。如果畫成可以做抱枕和手機殼的紋樣,就是圓和弧邊三角組合紋樣。

為何說良渚人是最早的原創設計師呢,他們老早就懂得把自己設計的紋樣,放在宗教和生活用品裡了,當然,神像是他們玩得最多的。比如剛才講到的王明達在反山發現的嵌玉漆壺(杯)。

“上面的紋樣我後來看明白了,也是一個個神獸,是以獸的大眼睛為主題,也是顯像(淺浮雕)。這就是當時的文創,杯子上面不是簡單印一條龍,而是把神像結合在裡面,繞著珠子旋轉,作為一個宗教用品,這件壺已經創意到極致了。”方向明畫了復原圖。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除了神像本身,神像和器形各種花式組合,也是良渚人的一種創意。比如神像與琮,大琮直槽的神像是二方連續,縱向鋪列;大琮節面的簡約神像,則是橫向的二方連續,還有的神像做成了錯落旋轉的效果。也有簡約後的四合影象佈列在琮的四角,旁邊還有輔助或渲染場景的鳥紋。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良渚人的“文創”,一直被後人模仿】

說實話,後代人越來越發現良渚人的設計實在是太好用了,都不用再動腦筋。比如宋代人已經開始利用良渚元素做文創了,出現了以良渚文化玉琮為外形的琮式瓶,清代就更不用說了,乾隆就是玉琮和神像的死忠粉。

清宮中的絕大部分良渚文化玉器都經過了御手,且多有御題。由於當時人們還不認識良渚文化玉器的影象和紋樣,也不清楚這些玉器原來是做什麼的,只是覺得好看,所以皇帝和工匠做了很多大開腦洞又匪夷所思的“文創”,比如,把琮顛倒放,又給它配了銅膽和木座,幹什麼用呢?插花。臺北故宮博物院清宮舊藏就有多件。

可能是因為這一時期良渚文化玉器出土豐富的緣故,部分匠人對紋樣已有一定的認知度,開始“畫蛇添足”。北京故宮博物院清宮舊藏的一件兩節矮方柱琮,乾隆御題“雖曰飾竿琳與琅。。。。”題字和器物自然是顛倒了,但是獸面像明顯為後期補刻,說明在明清時期,已經有一批玉匠對良諸文化刻紋玉器有一定的認知度,可以依樣畫葫蘆了。

方向明說,良渚文化之後,歷史上的許多地區曾模仿良渚的器物進行創作。有模仿型,如廣東石峽遺址出土玉琮,形式明顯模仿良渚,略有破綻但整體還可以;有不知所云型,如上海松江廣富林遺址所出玉琮,琮體刻有並不等分的橫線,紋飾不知具體含義,在形式效果上與良渚相差甚遠;又如山東丹土遺址所出玉琮,眼睛直接雕琢於橫線上,完全歪曲了良渚玉琮設計本意……當然也有真正的文創,比如山東湖臺出土的臂釧,方中有圓,風格至簡,而方形的外緣刻有凹缺,接近琮的俯視狀態,切割成薄片,可以戴在手臂上;山西晉侯墓地還見到把琮做成器座,有底不透穿;而清宮收藏的宋代龍泉窯青釉琮式瓶,用以插花。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模仿(廣東石峽)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不知所云(上海廣富林)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歪曲(山東丹土)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元素創造(山東湖臺)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文創(晉侯墓地)

【復古也是創新,也是發明】

“我很喜歡良渚出土的一把壺,如果做成現在喝茶的飲器,就挺好的。”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杭侃說。

2015年,他在北大搭建了“源流運動”這個古代文化與當代設計的交流平臺,如何把考古所得的知識體驗帶入日常生活、把古典美好與現代社會有機結合,是這些年他一直在思考的事。

這塊玉有很多“文創”,但5000年從未被超越

學者李零在《鑠古鑄今:考古發現與復古藝術》中說:很多創新仍離不開傳統(至少是不能完全離開),復古也是創新,也是發明,其實是“被髮明的傳統”(invention of tradition)。“考古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為了研究古代社會,就如同文藝復興一樣,重新發現古希臘羅馬的人文精神,迎來的是近代的曙光。現在,在世界範圍內遺產都在得到越來越多的保護。”杭侃說,英國有一本文化遺產方面的教科書《Heritage: critical approaches》,作者認為“遺產最重要的不是關乎過去,而是我們與現在、未來的關係。遺產不能僅僅理解為對存留至今的古物進行被動地保護,它還是一種將物、場所與實踐主動聚集起來的過程。”

說到良渚文化,杭侃提到了畢加索的畫,“是不是他的繪畫成就已經非常高了,反而想回到兒童那種繪畫的狀態?其實並不是,他想回到兒童繪畫的狀態,我的理解是生命的本質。而這種衝動,古今沒有多大變化。”

而非洲的原始藝術,包括良渚文化等我們人類早期的原始藝術也一樣。“科技在進步,藝術卻不一定,原始藝術往往更能接近生命的本源。比如不同文明有很多‘大眼睛’,藝術的衝動沒有變,我們想表達的生命的本質只是透過一種具象的形式去展現。在這種狀態下,我覺得像良渚文化這樣的原始藝術有他的生命力,都是在表達一種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