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青衫背後的萬丈愁思

李賀——青衫背後的萬丈愁思

作者:是非客,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01

元和八年(814年),李賀歸居昌谷的第二個年頭。不知為何,他忽然就喜歡上了自己一個人坐在窗前,面朝西邊的遠山發呆,似乎只有這樣,這個24歲的青年才能忘記當年流落長安,而不為人知的種種不甘。

他適才得到來自帝都長安的訊息,自己的恩師韓退之憑一篇《進學解》,頗受宰相器重,一任史官修撰,再度成了當代的紅人。李賀轉過身,嘴裡喃喃地念叨些什麼。想來又是些幽怨愁苦的句子吧,來自巴蜀的小書童如是想到,他把熬好的藥端放在書案上,剛欲囑咐自家先生服用。一轉眼間卻見他已兀兀然站起,瘦削的身子骨像極了一節枯乾的木柴。磨墨,提筆,寬大的藍布衫向兩側鋪成千頃波濤,瞳瞳如血,雲霧騰昇。

書童不知道為什麼,寫作時的先生,總使他聯想到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每一縷火焰都不住地向上伸展,扭曲,舞動著,似乎照徹蒼穹,似乎要將世間一切不平之事物毀壞。儘管他已然病入膏肓,書童默默地從南園走出,行囊裡是李先生贈與他的一串銅錢和幾聯五言詩。我將南下潞州,你可離去,先生如此交代。

書童突然覺得行囊好重好重,一如先生的藥罐一樣,塞滿了昨夜吟就的殘句。他不由得憶起了一年前方歸的先生,說什麼家鄉的風物是難得宜人的東西,看到了使人心曠神怡,而這樣的感覺,上一次還是……

李賀——青衫背後的萬丈愁思

02

上一次還是初入長安,騎著驢,打點著書簡昂首入了長安的朱雀門,迎面是混雜落花的春風,浩浩歷史人煙裡窺見多少英雄豪傑。少年得志的長吉絲毫不懷疑這一點,他理所應當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一想法自十年前韓退之讀罷《高軒過》驚愕異常的眼睛裡悄悄生出,至今已深植長吉心中難以撼動。其信念之堅定,以至於當“年未弱冠”的他乍聞父親晉肅死訊時不是抱頭慟哭,而是慨然歸故,服喪三歲,誓報先考未竟之志。

輕輕翻動泛黃的史書,青年的長吉我們實在有些熟悉,半個世紀前高唱著“

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

”漫遊華夏的李白是這樣,溯回七十載揹負“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之句於齊趙揮灑汗水的杜甫也是這樣……不須筆者舉出諸多例子來,我們也知曉,那是華夏上下五千年文人的通處,是中華少年一貫向前的雄風,或是揚葩振藻,或是歡歌縱馬,不變的唯有氣貫長虹的心氣,永銳進取的態勢和天下為公的家國情懷。

我們不由地想,如果歷史不翻頁,長吉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然而歷史容不得假設,長吉終歸是失了志。元和二年(807年),河南府試考場上,長吉揮揮灑灑,一篇《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並閏月》脫稿而出,時任主考官的韓愈毫不猶豫,“放他出一頭”,為這一刻,他和長吉一樣等了很久了,他們實在有種惺惺相惜的感受。

就這樣,一舉獲雋的長吉年底即奔赴長安應進士舉,久負盛名的他春風得意,對即將到來的大劫毫無防備,這也不能怪他,歷史翻翻覆覆,世事浮浮沉沉,多少倒在褶皺中的英傑們怎會預料到它的走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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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李賀因犯父諱而終身不得參與進士時,韓愈義憤填膺,他知道定是那些心懷嫉妒的小人作怪,但那自春秋公羊氏制定的三大避諱準則千百年來就如同一套鐐銬般,擔當世俗巨手的利器,毀壞無數文人的前途。即使是名盛一時如他,精心撰寫的雄文《諱辯》也難以避免成為時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時間流言蜚語飛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針對文章的攻擊不絕於耳,素以雄辯稱名的文章大家長嘆一聲,名諱事件最終以李賀憤離試院無緣仕宦而告一段落。

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

”,寫罷《出城》,長吉心灰意冷,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對愛妻滿腹憂慮而又不忍相問的神情。從銅駝到三秦,自長安歸洛陽,一路無非是“

生世莫徒勞,風吹盤上燭

”,“

不見清溪魚,飲水得自宜

”之類的強顏歡笑,落寞往返的長吉,可惜他是中國古代的一個文人,輝煌著而無力著。

然而事情終於是有了轉機的餘地,在洛陽仁和裡坊的宅院裡,長吉從前來訪慰的韓愈眼裡捕捉到了一絲微渺的希望,自己是李唐皇族的宗親後裔,又有朝廷當紅翰墨韓愈的推舉。他久違地雙眼放光,高舉酒杯與師友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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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五月,長吉揹著行囊,再度騎驢入了長安的地界,他突然覺得長安的路是如此坎坷不平,他再難踏出一步來。一切如同走流程般,眾人推薦,考核,父蔭得官,官名奉禮郎,一個他遍翻官職名冊才在最後一行看到的芝麻小官。

長吉不悲不喜間忽然想到了他已經去世多年的母親王氏,正是有了那個堅強女人的支援與理解,他才能在“白日長飢小甲蔬”的飢寒歲月裡勤學苦讀,化“長指爪”的殘缺為“疾書”的絕技。可現在,自己只留得“長歌破衣襟,短歌斷白髮”的落拓情懷,好不容易得到的官職也不足以支撐宏大的理想,又恰逢家中來書言愛妻臥病在床。思鄉念親的兒女愁情,壯志難酬的家國之恨,糾纏交織在一起,在胸腔裡翻滾,灼熱。長吉自小便體弱多病,又如何經受得起此等煎熬,他只有縱馬出遊,酩酊度日。

但從後人的眼光考量,我們卻又不得不承認長吉“勞落長安”的三年將他的創作生涯拔上了一個全新的高度,由於奉禮郎是閒職,他憑空多出了不少深入民間的時候,於是杜子美的沉鬱頓挫並著李太白式的浪漫一齊出現在了這位天才的詩人筆下,長吉也終於能在筆耕墨耘裡找回他自垂髫時便養成的赤子情懷,只不過與當時“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一意孤行相比,他的歌行多出了更多現實主義的意蘊。

面對藩鎮割據的禍國殃民,他提筆立就,

“長戈莫春,強弩莫抨。乳孫哺子,教得生獰”

;目睹貴族官僚的腐朽驕奢,他揮墨如劍,

“芙蓉凝紅得秋色,蘭臉別春啼脈脈。蘆洲客雁報春來,寥落野篁秋漫白”

;道逢貪官汙吏的橫行不法,他援管題詩,

“會待春日晏,絲車方擲掉。越婦通言語,小姑具黃粱。縣官踏饗去,簿吏復登堂”

當然,李長吉還是李長吉,他仍能行雲流水,搖落間寫出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的犖犖奇句。當心中苦難決堤時,他仍選擇以紙筆作抗,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大唐三百年間,始於李太白的浪漫主義大纛,無聲無息間由長吉接過了手,自此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長吉以他綺麗詭譎的想象、詭麗魔幻的詞藻和刻意創新的章法,重新震懾了沉寂許久的大唐詩壇,令人驚呼唐韻未死,萬仞再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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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長吉的身體愈來愈差了,經年累月不得志的惆悵,對國家前途的憂慮,個人和國家層面的愁緒合二為一,給了這個年過二十便兩鬢斑白的青年最後一擊——長吉病倒了,他也終於決定離開長安了,這個盛滿了他無盡期許與無盡愁情的地方。他看著街上喧譁的人群,感嘆這裡不屬於自己。這些可以從他一首名為《崇義裡滯雨》的詩中可以看到:

落莫誰家子,來感長安秋。

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

瘦馬秣敗草,雨沫飄寒溝。

南宮古簾暗,溼景傳籤籌。

家山遠千里,雲腳天東頭。

憂眠枕劍匣,客帳夢封侯。

曾經那個“少年心事當拏雲”的青年已然不見了,透過歷史的書頁,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瘦弱如枯草,落魄到唯有在夢中實現自己封侯夢的可憐人。他終於離開了,離開了長安這座傷心之城。騎著陪伴自己多年的老毛驢,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落日輝映下的龐大城池,悄無聲息地覆滿了神秘的黑影,垂垂老矣的長安也沒有什麼能送給長吉的了,它古老的城牆將在73年後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領頭的人叫做黃巢,他也是個落魄文人,不過他父親的名字不犯諱。

03

書童打開了行囊,先生贈給他的兩首五言赫然映入眼簾:

蟲響燈光薄,宵寒藥氣濃。

君憐垂翅客,辛苦尚相從。

巨鼻宜山褐,龐眉入苦吟。

非君唱樂府,誰識怨秋深。

——李賀《昌谷讀書示巴童》

“非君唱樂府,誰識怨秋深”,書童一知半解地念叨著這兩句詩,為什麼怨呢?模模糊糊記得先生的父親名晉肅,與“進”同音,犯了喚做“嫌名”的大諱,做不得官,好不容易進了天子門下,又只是一個小小的閒職,渾渾噩噩回了家。既然這樣,安安穩穩過日子不好麼,還要去爭什麼呢?

不懂,書童搖了搖頭,挑夫,農民,甚至幾個錦袍計程車大夫都是這樣,對著長吉搖了搖頭。詩歌崇拜的大唐王朝,甚至沒有幾個人理解長吉,對於一個詩人來說,唱破了喉嚨也沒有人能和上一句半句,是何等的不幸。但這正是這不幸,詩人浸在其中,方能釀出幾個傳頌千載的名句來。書童搖頭,不懂,他不知道,自己的先生踽踽獨行在迷霧中,身軀卻愈加偉岸起來,他已悄悄地完成了一次偉大的昇華。

親眼見證這次昇華的人物屈指可數,但其中有一位的眼光熾烈非常,此人便是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韓退之。此刻,他正輕輕撫摸著適才獲賜的緋魚袋,再一次感嘆起世事的無常、人心的不古和文人們行文時綺靡的風氣來,念念叨叨間,少年長吉的聰慧過人便又在眼前浮現開來,他不自覺地吟起了《高軒過》中的句子,“

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照耀貫當中

”,如此氣魄,直追盛唐。

捋一遍鬍鬚,韓愈又想到當時自己為長吉作《諱辯》時的情景,久處晦暗的朝堂之上與一眾小人為伍,他實在太渴望一個有才有志的青年能在自己跟前,聊一聊天,喝一喝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但想終歸想,韓愈明白,他只是太為長吉惋惜了,所幸他閱覽長吉羈留長安的詩作,得益於他能熔鑄古人意趣,自出機杼。尤其幾個精警奇峭的句子,他甚至都自愧不如。想來自己作詩尚“奇”,門下出了李長吉,竟不禁自歡欣鼓舞起來。

可是長吉到底是吃了世俗的苦,他與自己擦肩而去,獨面整個時代的黑暗,心神恍惚,才迫被吟就了那許多魑魅魍魎的語言來。幾聲喟嘆間,韓愈不自知地將師恩盡到了最後一刻,他的後生兼小友,李長吉,在荊棘橫生的漫漫求索路上才不致失卻了人情的溫馨,而真正淪為一隻鬼。兩人師友的佳話,亦成功在漆黑醜陋的歷史中大放光芒,讓我們在那段慣於壓抑人性的時間中窺見一斑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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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再話長吉,不死心的他已然踏上了前往潞州的道路,他取道宜陽、洛陽,經河陽,入太行,過長平、高平,終於在深秋見到了韓愈的侄女婿,時任潞州節度使屬官的張徹,長吉心中再次燃起了仕宦的火焰,那火焰是如此誘人,以至於千年來無數豪傑義士競相奔赴,為我們留下了無數個遺憾和無數個傳奇。

長吉經過張徹的舉薦後做了昭義軍節度使郗士美的幕僚,然而他亦並不見重於後者,滯留兩年後即南下和州訪十四兄。期間昌吉留下了他最負盛名的組詩《馬詩二十三首》,其五尤見長吉心境之悽苦:

大漠沙似雪,燕山月如鉤。

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長吉一生便如同這匹孤獨的駿馬一樣,茫茫沙礫,彎月寒沙,獨自徘徊,獨自吶喊,無人迴應,無人理會,只是留在青史中供後人瞻仰,徒換得幾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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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長吉,就在他抵達十四兄所在的蔡州後不久,時據守蔡州的吳元濟起兵叛亂,在兵荒馬亂間昌吉的回鄉之路受阻,不得已遊歷江浙一帶。揚州,南京,一座座繁華奢靡而又苦大仇深的城池,既年輕又年老的詩人手指輕輕劃過,擷來城中最美的一枝花來吟詠成篇,他不知道的是,一年之後,他將和這些美麗的城市共同堙滅為塵土,待後人一點點挖掘、感嘆。

南遊並沒有為長吉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他唯一有些印象的是嘉興的蘇小小墓,在那裡,他似乎見到了那位南齊時期的著名歌妓,僅僅活了20歲的聰慧有才思的歌妓,藉由她美麗的生平,長吉亦升發出幾行美麗的文字: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

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李賀《蘇小小墓》

這實在是一段可愛的想象:散發出陣陣幽香的蘭花,如小小淚眼般憂傷的露珠,風中搖曳的野花,遍佈墳頭的細草……

所有悽迷婉轉的意象共同構成了這部好似來自幽冥的輓歌,長吉也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他坐在墓前,日出到遲暮,一言不發,便是傾訴心事最好的方式。從少小的機敏過人、名動鄉里,到在長安的懷才不遇、借酒澆愁,遠到塞北大漠,近如煙柳畫橋,大大小小的事物一股腦地從心底溜了出來……長吉得了片刻的慰藉,他起身鞠了一個長長的躬,邁上了沒有歸處的回鄉路。

元和十一年(816年),李賀在昌谷的家中病逝,我們實在無法想象那最後灰暗不堪的時日裡長吉究竟是怎麼度過的,他在整理自己的詩作時是否已經做好了安靜死去的準備,他是否會想到自己離世後作品受人追捧?這些問題的答案自然已經無從得知了。我們唯一可以知曉的是,詩人李賀,他帶著他的詩歌去追隨他一向敬仰的神鬼去了,只留下一身謎影待後人猜想。

在《李長吉小傳》中,李商隱頗費心思地杜撰了李賀離世時的場面,儘管它看起來更像是一篇神話,但也正因為是一篇神話,李賀的生平才圓滿了起來,一如他“詩鬼”的稱號,令人捉摸不透,捉摸中透: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虯,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雲:“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彌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

-作者-

是非客,原名肖澤宇,河北某校學生,愛舞文弄墨,附庸風雅。素懷大志,素不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