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二集:至此圖窮匕首見

《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二集:至此圖窮匕首見

玉熙宮大殿外

臘月二十三雪突然停了,而且晴空萬里,太陽自得耀眼,西苑禁城滿殿脊滿牆脊和滿地厚厚的雪把太陽光又反射過來,這天氣競亮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玉熙宮大殿的臺階前到大殿對方那扇進宮院的門,中間這條陛道上的雪早被鏟掃得乾乾淨淨,陛道兩邊三步一個,站滿了太監宮女,有些舉著長條形的幡旗,有些舉著串在一起的宮燈,鴉雀無聲。

“我的世子爺,總算來了!”呂芳在殿門外笑著走下石階。

陛道那端,一乘四人抬的暖轎立刻向這邊加快了步伐。

暖轎在殿門外石階下停了,兩個宮女掀開了轎簾,李妃抱著世子出來了。

呂芳跪下了:“奴才叩見王妃,叩見世子爺!”

李妃慌忙笑道:“呂公公快請起。”

呂芳還是磕了個頭,這才笑著站起,望向世子:“世子爺真是龍種,一歲倒像三歲的人。帶得這麼好,王妃娘娘您有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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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妃笑對世子:“記得這個公公嗎,滿月的時候陪皇爺爺來看過你。他就是馮大伴的爹。”

世子本被日光雪光映得眼睛有些睜不開,聽了這話睜大了眼,望向呂芳,見呂芳那一臉笑容,便也笑了。

李妃:“世子乖,讓馮大伴的爹抱著,母妃要拿進獻給皇爺爺的禮物。”

呂芳兩手輕輕一拍,伸了過來,世子猶豫了一下竟然讓他抱過去了。

李妃:“將貢物請出來。”

兩個宮女連忙從轎子裡捧出那個銅鏽斑斑的盒子,還有一個紅術盒子,呈給李妃。

李妃捧著兩個盒子,呂芳抱著世子在一側引著,登上了石階,走進了殿門。

“他就是馮大伴的爹”這個小細節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資訊量很大。可曾記得第二集裡,呂芳怎麼教訓馮保的?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變”,要他到裕王府夾著尾巴做人。如今,李王妃對呂芳的介紹不是“皇爺爺貼身伺候的人”,而是“馮大伴的爹”,可見馮保在裕王府裡的地位已經從一開始的裕王對他很不厭煩,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玉熙宮精舍

這種恩遇可是從來無人享受過。大殿裡就用檀香木燒了四大盆明火,精舍裡也添了兩個香鼎,裡面也用檀香燒著明火,而且窗戶都關了。滿殿飄香,溫暖如春。

隔著精舍和大殿的條門開了兩扇,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攙著李妃,呂芳抱著世予走了進去。

嘉靖今日在絲綢長衫外套了一件明黃色的袍子,坐在蒲團上,臉上少有的微笑。

李妃進門後就跪下了,呂芳放下了世子,在家裡不知讓馮保教了多少遍,世子這時緊挨著李妃也跪下了。

李妃將手裡那兩個盒子放在身邊,磕下頭去:“裕王側妃臣妾李氏率世子朱翊鈞叩見皇爺爺,敬祝皇爺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世子兩隻小手撐著地居然也磕下頭去跟著說道:“皇爺爺萬歲!”

嘉靖笑了:“平身吧。”

“是。”李妃答著卻沒有去扶世子,而是捧著那兩隻木盒站起了。

嘉靖臉上立刻陰了一下,呂芳連忙跪下一條腿扶起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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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親不管你,到皇爺爺這裡來。”嘉靖望著世子,一個這樣的細節他便立刻發出了警示。

世子還是有些心怯,得虧馮保無數次的教練,這時還是一步步走向了嘉靖,嘉靖伸出手就把他抱到了膝上。

李妃何等聰明的人,這樣做其實就是為了引起嘉靖的關注,這時離近了,並沒有在嘉靖身側的繡墩上坐下,而是又跪了下來,舉起那兩隻木盒:“裕王臣妾受裕王敬託,有貢物進獻父皇。”

嘉靖的語氣沒有剛才溫和了,冷冷地:“什麼貢物,居然比朕的孫子還要緊?”

“父皇恕罪。”李妃十分肅穆,“有一件貢物是兒臣妾繡給父皇的道袍,上面有太上道君的五千言真經。”

嘉靖一聽,臉色立緩緩和了不少,向呂芳望了一眼。

呂芳會意,便去接那盒子,李妃連忙說道:“是下面那隻。”

呂芳便捧著下面那隻大些的盒子,李妃騰出了手依然抱著上面那隻小些的盒子,呂芳抽出大木盒走到御案前打開了,然後提起那件道袍,走到嘉靖面前,拎著兩肩,展給他看。

嘉靖注目望去。

《道德經》在他已是倒背如流,無論從中間哪一句都能看出前後,這時見那件道袍上用金線一線一線繡出的工楷的字,不禁心中溫暖:“都是你繡的?”

李妃:“回父皇,字是裕王寫的,兒臣妾的針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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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你們有這個心倒是難得。呂芳,收好了,朕敬天的時候穿。”

“是呢。”呂芳捧著那件道袍走到了一個衣架前,將道袍套在已經掛著一件長衫的那個衣架上。

嘉靖不禁又向衣架上的道袍望去,掛好後看得更清楚了,宇字行行從領口到衣袖再到前襟橫斜皆是一線,可見花了大功夫。

“那隻盒子裡又是什麼寶物?”嘉靖這時已然溫笑了。

李妃高舉著那隻銅盒:“兒臣妾有言,先要請父皇恕罪。”

嘉靖:“有什麼都說,沒有罪。”

李妃:“這隻銅盒中裝的是天物,要請父皇親自下座來接。”

嘉靖一聽臉上露出了少有的驚訝,疑惑地盯向那隻盒子。

呂芳也有些緊張了,望了一眼那隻盒子,又望向嘉靖。

嘉靖猶豫了片刻,有了下座的意思,呂芳連忙趨過去,雙手抱過了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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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走下蒲團,走到盒子面前,並沒有立刻去接:“什麼天物?”

李妃低著頭答道:“回父皇,是張三丰張真人血寫的兩部真經!”

嘉靖的眼睛睜大了:“是成祖文皇帝當年派人去找的那兩部真經?”

李妃:“回父皇,正是。”

嘉靖倏地捧過那隻銅盒疾步走到御案前將木盒放下,又倏地揭開了盒蓋,眼睛立刻直了!

上面發黃的抄本封面上赫然寫著暗紅色的兩行字“太上道君道德真經”!

嘉靖的手有些抖了,雙手伸進去捧起那個抄本,顫抖著翻開了第一頁。

——血寫的真經正文撲面而來。

嘉靖懵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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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芳手扶著世子立刻跪了下去,大聲祝道:“天降神經,佑我大明,佑我皇上!奴才給皇上恭賀天喜!”

嘉靖這才緩過神來,那笑好像是從天靈蓋裡面傳出來的,笑得人頭皮發麻!“怎麼得到的!”嘉靖眼睛還盯在抄本上。

李妃移動著跪姿,面向嘉靖:“回父皇,兒臣妾不敢說。”

嘉靖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她。

呂芳立刻警惕了,向伺候在兩邊的宮女和門外的太監:“你們都出去!”

“是。”宮女和太監都輕輕退了出去。

嘉靖也覺出了這件事來路極大,便將抄本放回盒內,走回到蒲團上坐下:“只管說,不管怎麼得到的,都是天大的功勞。”

李妃鼓起了勇氣:“父皇,這函神經是齊大柱的媳婦送到府裡來的。”

“什麼,誰的媳婦?”嘉靖一時沒有聽清。

李妃:“回父皇,就是關在鎮撫司詔獄浙江那個齊大柱的媳婦昨晚送到府裡來的。”

這下聽明白了,嘉靖的神情好奇怪,臉一下子變得陰晴不定了。

世子害怕了,往後一縮,呂芳連忙蹲下去摟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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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覺到自己失態了,盡力緩和著語氣:“說下去。”

李妃:“是。昨晚戌時,門差來報裕王,說是有個女人有天降的神物要呈現父皇。

裕王和兒臣妾便見了她。她呈上了這函神經。”

“她怎麼有這個東西……這函神經?”嘉靖急問之下把神經說成了東西,自己連忙改了。

李妃:“回父皇,裕王和兒臣妾都間了。這個女子是個貞烈的人,自從她丈夫關進詔獄,一個月來便天天守在詔獄門口,大風大雪從未間斷,說是丈夫在裡面受難,她也要在外面陪著。昨天天黑時,她還守在那裡,只等她丈夫受了刑,便在詔獄外殉節。這時候她說突然來了一個道人…”

“什麼道人,什麼樣子?”嘉靖打斷了她,急問道。

李妃:“她說天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見這道人的頭髮鬍子比雪還白,身上穿的道袍也十分的髒,望著她便笑。”

“張真人!”嘉靖脫口輕呼。

李妃停下了。

“說,說下去。”嘉靖催道。

李妃:“是。那女人說,那道人對地言道,明君在位,上應天命,上天便派了人來輔佐明君,她丈夫也是其中一個,不會死。說著就送給了她這隻銅盒,叫她連夜到府裡來,說第二日兒臣妾和世子會進宮,呈給皇上,皇上什麼就都明白了。”

幾十年修道,不說走火人魔,嘉靖在骨子裡都是信的,這時聽到李妃這番敘述,不禁心血如潮,坐在那裡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精舍裡好安靜,連世子都屏住了呼吸。

“呂芳。”嘉靖兩眼茫然望著遠方,這一聲也像是從遠方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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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芳本就蹲在世子身邊,順勢跪下:“萬歲爺,奴才在這裡。”

嘉靖:“張真人降世了,多派些人去找。”

呂芳也聽得有些毛骨悚然了,顫聲答道:“是。”

“現在幾時了?”嘉靖又問道,聲音從法身回到了肉身。

呂芳:“回主子,快午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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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的目光倏地收了回來:“立刻去詔獄,刀下留人!”

送禮也是非常有學問的。電視劇《水滸傳》裡面楊志給高俅送的上等玉瓶就被高俅當面打碎了。所以,送禮不在於多貴重,而在於用心,要“投其所好,送其所要”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嘉靖一心修道,連上朝都免了,對道術的痴迷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李王妃送的道袍是親自繡出來的,不管是下人動手託言是自己一針一線做出來的,還是她真的動手做的,都確實花了不少心思。

血經就更了不得了,從嘉靖的說法可以得知當年明成祖朱棣就曾經派人找過,卻沒有找到。《明史·成祖本紀》: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後,躬行節儉,水旱朝

夕振,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裡洞達,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明命而入貢者殆三十國。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以朱棣的文治武功而言,都沒有找到,如今卻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先不說修道的成果如何,單單張真人降世就是天大的祥瑞,暗示嘉靖的成就已然超越了明成祖朱棣,這對統治者而言不僅能大大穩固皇權,修道似乎也離白日飛昇為時不遠了。李王妃說的話是真是假,問一下鎮撫司的錦衣衛就知道了,但是對嘉靖來說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齊大柱被抓本來就是個冤案,前面製造局一案尚且沒有大肆殺人,現在更不會錯殺有赫赫戰功的好人。此時李王妃給個最巧妙的臺階,嘉靖當然巴不得就坡下驢,當場下令釋放齊大柱!

玉熙宮大殿

按朝廷禮儀,每年正月初一,在京群臣都應該到太和殿外朝拜天子。但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宮中發生了宮女集體謀弒皇帝的事件,嘉靖便搬出了紫禁城,住進了西苑。此後初一在太和殿朝拜天子的禮儀也廢了。這一天反倒成了嘉靖在西苑設壇拜醮的日子。

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月初一,拜醮的儀式更加隆重。平時偶爾用作內閣和司禮監合議國是的玉熙宮大殿,今天改作了道場。朝天觀職位在四品以上的大道士奉“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圓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徵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萬壽帝君”嘉靖皇帝詔命,帶著鐘鼓法器在卯時便來到了這裡,位列兩班,要做一場慶賀張真人降世,嘉靖帝喜得真人血經的羅天大醮!

神壇上方赫然掛著明黃錦緞鑲玄色綢邊的橫幅,上面繡著“九天感應通微顯化真人降世顯身贈萬世太平真經羅天大醮”一行大字;神壇前方偌大的宣德紫銅香爐香菸氤氳;只是北牆的神壇上現在還空著,既無牌位也無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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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班道士肅穆盤腿坐在大殿兩側的法器前,敬候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嘉靖皇帝登壇主持拜醮。

大殿的大門開著,幡羅旗蓋從殿門分作兩行沿著蹕道一直排到遠方的宮門。

玉熙宮精舍

嘉靖頭梳道髻,又戴上了香草冠,身穿李妃敬獻的那件繡著老子五千言經的道袍,正在偌大的御案前揮毫敬繪張真人真像。

御案的左邊站著呂芳,這時頭上也戴著香草冠,手捧一個大缽盂,缽盂裡還剩下半盂香墨。

御案的右邊站著朝天觀觀主藍道行,臂抱拂塵,手拈法指,微閉雙目在那裡唸唸有詞。

嘉靖那支筆完成了最後一勾。

御案那張偌大的宣紙上,一個頭戴破笠,身穿破衲,背披蓑衣的人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這就是從宋朝經歷元朝一直流傳到明朝被明英宗封為“通微顯化真人”,被民間稱為張邋遢,嘉靖想像中一衲一蓑肉身成仙的張真人張三丰。

“真人降世了!”呂芳捧著缽盂就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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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道行也停止了唸咒,注目望去:“恭迎真人降世!”也跪了下去。

嘉靖擱下了筆,雙手一合豎起法指,站在那裡低下頭去。

“請神牌!朕要給張真人敬上封號!”嘉靖兩眼炯炯閃光!

藍道行向嘉靖長揖,踱到精舍的神壇前,雙手捧過一塊神主牌,又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高擎牌位。

呂芳連忙放下缽盂,在銀盆的清水裡淨了手,從神壇上捧起另一盂硃砂,走到嘉靖面前也跪了下來。

嘉靖從戴著香草冠的道髻上抽出了一根金簪,伸出左手中指,用金簪在中指上一刺——鮮血滲了出來,指尖的鮮血滴人到硃砂盂中。

嘉靖插上金簪,猛地拿起了御案上的硃砂筆,蘸飽了硃砂,在藍道行手中的神主牌上寫了起來。

——神主牌上逐個顯出“清虛元妙真君”幾個鮮紅的楷書大字。張三丰又多了一個封號!

藍道行手捧牌號站了起來,大聲呼道:“奏仙樂!恭迎清虛元妙真君!”

大殿那邊鐘鼓齊鳴,仙樂縹緲!

藍道行捧著牌號走在前頭,呂芳雙手提起那幅半乾未乾的真人畫像緊隨其後,向外面大殿踱去。

嘉靖獨自走到了精舍的神壇前,向著供在香火前的張三丰那函真經又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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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拜畢,雙手捧起了經盒,站了起來,向大殿外走去。

玉熙宮大殿

早就準備妥帖,兩個道士幫著呂芳將那幅張三丰的畫像貼在了紫檀神壇之上的正牆壁上。

藍道行三跪拜,也已將牌號供在了張真人畫像腳下的神壇上。

這個時候,嘉靖捧著經盒出來了,藍道行、呂芳在神壇兩側跪下了。

嘉靖走到了神壇的拜墊前,供上了經盒,也跪拜下去。

鐘鼓聲、誦咒聲大作

嘉靖拜畢,站起來,轉身在神壇下方的蒲團上盤腿坐下了。

鐘鼓聲、誦咒聲戛然而止。

嘉靖微閉雙目,從丹田中提起那縷真氣,從腦門中發出聲來,誦唸張三丰的《道情歌》:“未煉還丹先煉性,未修大藥且修心。心修自然丹信至,性情自然藥材生!”

鐘鼓聲、誦咒聲又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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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芳爬了起來,走到殿門外大聲傳旨:“上群臣賀表!”

遠遠的蹕道那頭一行太監手捧托盤,上面都擺著群臣的賀表,魚貫向玉熙宮大殿走來。

畫外音:“明史載,嘉靖帝朱厚熜晚年‘求長生益急,遍訪方士方書’。嘉靖四十年臘月二十三裕王妃突然獻上了謊稱張真人陣世親贈的血經,使嘉靖深信真人降世了,赦免了嚴黨用以打擊政敵的齊大柱,並令群臣上表祝賀。這一與國事看來毫無關聯的舉動,微妙地加速了清流與嚴黨的最後決戰!”

鐘鼓聲、誦咒聲中,兩個太監將一條紫檀矮几跪擺到嘉靖的蒲團前。呂芳將一份份賀表轉呈到嘉靖眼前。賀表太多,嘉靖只看每份賀表的姓名,看一份往矮几上放一份。

矮几上的賀表越堆越高,呂芳轉呈的賀表只剩下了最後一份。

嘉靖沒有再接,厲聲問道:“誰的?”

藍道行在一旁察言觀色,拂塵一擺,兩班道士立刻停止了奏樂誦咒。大殿裡一片沉寂。

呂芳奏道:“啟奏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主子陛下。最後一道賀表是都察院御史鄒應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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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的臉立刻露出了怪異的神色:“嚴嵩嚴世蕃父子,還有一半的官員都沒有賀表?”

呂芳低眉應道:“回主子,賀表都在這裡了。”

嘉靖的目光向洞開的殿門外上空射去,像是確有天人感應,剛才還在雲層中的太陽這時脫雲而出,一片光線恰從殿門正中也向嘉靖的臉上射來。太陽光照著嘉靖的兩眼,反射出兩點精光。

一半的官員都沒有賀表,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嚴黨開始要跟皇帝和清流一起叫板,最終的決戰一刻即將來臨!

嚴黨為什麼不上賀表?嚴嵩和嚴世蕃都要嘉靖殺了齊大柱,結果偏偏是齊大柱的老婆進獻的真經,這是巧合嗎?官場裡的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箇中的機關,之前是趙貞吉,現在是齊大柱已經進入了政治漩渦的正中心,避無可避!嚴黨跟著上賀表就是認慫,齊大柱出獄後哪天通倭案又被追查,嚴黨就會大損元氣,所以這是個很關鍵的節點,壓根沒有退路可言。

嚴嵩府書房

從嚴嵩掌樞內閣擔任首輔那一年起,由於群臣無須到太和殿去朝拜,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嚴黨在京的一批核心大臣便都到這裡來給嚴嵩拜年。二十年煙雲過目,早年能得此榮寵者有些外放了封疆,或是去了南京六部九卿任職,有些則因眷寵已衰被排擠出了核心,每年來此的人都有變換。年年初一年年拜,你方拜罷我登場。今年有資格能到這裡來拜年的應該還有十來位,但許多人今天都被嚴世蕃婉辭了,只帶來了通政使司的通政使羅龍文、總理天下鹽政兼刑部侍郎鄢懋卿、刑部侍郎葉鏜、大理寺卿萬寀。這幾個人的職位都掌著生殺之權。

吉日良辰,這一天嚴嵩身穿大紅吉服,沒有坐平時常坐的那把躺椅,而是坐在一把真正的太師圈椅上,適逢太陽光這時也正從書房前大院的上空透過戶牖照在身上,使他比平時顯得精神許多。仔細看去,他今天的精神裡還透著一股平時從未顯露的威煞之氣,讓人立刻聯想到這時在玉熙宮正被陽光照射的嘉靖!

來拜年的也不像拜年,嚴世蕃在前,羅龍文、鄢懋卿、葉鏜、萬寀在後,五人十分肅穆地在嚴嵩的坐椅前拜了三拜,又十分肅穆地站了起來。

嚴世蕃坐到了嚴嵩身側的椅子上,那四個人分坐在左邊的兩把椅子上和右邊的兩把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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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正月初,老夫八十二了。你們可正在壯年。”嚴嵩一開口便露出了風蕭水寒之氣,“為什麼也不向皇上進獻賀表?”

“上賀表是死,不上賀表或可一生!”嚴世蕃哪裡還顧得上今天初一,出口便是死生!

“小閣老說得對。”羅龍文接言了,“他們弄出張真人降世的鬼話,要是皇上真信了,我們一個個便死無葬身之地。閣老放心,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員,凡是我們的人都打了招呼,都沒有上賀表。”

嚴嵩這時精神格外矍鑠,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這五個人,說道:“世間事有可以忍者,有萬不能忍者。老夫臨淵履薄凡二十餘年,刀槍劍戟都替皇上擋了。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棄微臣如敝屣,之後只怕就沒有人替皇上遮風擋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鑑!他徐階、高拱、張居正想奪這個位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要殺了我,殺了你們。我們都沒了,他們能替皇上遮風擋雨嗎?”

戲臺上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朝廷裡也是一樣,皇帝做好人就得有人做壞人才能壓制得住那些蠢蠢欲動之輩,而且必須要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才行,否則清流和嚴黨一旦聯手通力合作,大明朝冒出來一個曹操,皇帝的位子就坐不穩了。

嚴嵩聰明,畢竟幾十年首輔不是白乾的,對人性也看得更加透徹。以他的殺伐決斷,能把那些想要搞事情的官員給彈壓下去,所以別人要參都是說嚴黨把持朝政,就是因為嚴嵩替皇帝把惡人給做了,壞事都由嚴黨出頭,好人皇帝來當,朝局就這麼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嚴世蕃倏地站了起來:“還不准誰殺誰呢!景修、葉鏜、萬寀!”

鄢懋卿、葉鏜和萬寀同時站了起來:“閣老、小閣老,卑職們在。”

嚴世蕃:“稟告閣老,張三丰那函真經的來歷都查清了嗎?”

鄢懋卿望向葉鏜:“你回話。”

葉鏜:“回閣老,這幾天卑職們派了好些人在查,那函真經的來歷已經查出眉目了。”

嚴嵩:“什麼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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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鏜:“那函真經壓根就不是什麼張真人送給齊大柱老婆的,而是來自高翰文娶的那個妓女之手。”

嚴嵩:“那個妓女是何來歷,她怎麼會有這函真經?”

萬案答道:“閣老,杭州死了的那個織造商沈一石,閣老還記得嗎?”

“那妓女與沈一石有關?”嚴嵩一振。

萬寀:“正是。那妓女本是沈一石買下來送給楊金水的,其實就是沈一石的側室小妾。”

“好!”嚴嵩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上賀表就對了!你們立刻徹查。還有,嚴密看守高翰文和那個妓女,不要讓他們走了或是死了。”

沈一石死得乾淨,活著的人還得繼續遭罪。沈一石——楊金水——呂芳,這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在芸娘身上做文章就是想把呂芳也一併搞垮。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不成功便成仁!

嚴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黨羽遍佈天下,連張居正和徐階秘密交談的事情都能知道,打聽出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也並不奇怪!

嚴世蕃:“放心吧,早看好了。高翰文那座宅子裡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嚴嵩望向了嚴世蓍:“陳洪陳公公那裡你見面了嗎?”

嚴世蕃:“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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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嵩:“就在這幾天一定要見著陳公公。這半個月皇上閉關清修,只有他和呂芳能見著皇上。這件事要讓他想法子把風聲透給皇上。告訴他,查出了那個妓女就查出了沈一石,事關沈一石就牽出了楊金水。徹查下去,呂芳那個位子就是他的。”

“老爹這步棋高!”嚴世蕃誇了父親一句,“呂芳這個老狐狸早就靠不住了。聽宮裡的眼線說,裕王府那個馮保就經常找他,他是把寶都押到後兩代人了。年前我見過陳公公,陳公公在楊金水那件事上已經得罪了他,正擔心呂芳整他呢。這件事呂芳一定有牽連,捅出來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位子就是陳公公的。衝著這一點,這一回他也一定會跟我們聯手。今天我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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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細露了。”嚴嵩交底了,“正月十五以前,債主不討債,衙門不拿人。這半個月皇上閉關清修,我算了一下,正好陳公公是逢單日伺候皇上。你告訴他,最好在正月十五皇上出關的時候把真經的來歷透露給皇上。正月十六的子時自然會見分曉。”

嚴世著:“知道了。”

嚴嵩:“好些人還提著心在那裡不安呢。你們也不要在這裡守著我了,去轉告那些沒有上賀表的諸位,不要怕,也不要說什麼,過好這個年。”

嚴世蕃和那四個人都站了起來。

可惜嚴嵩不知道嘉靖準備收拾他們了,否則不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他們的基本盤還能留住一些。這一番老謀深算,可謂深諳兵法,渾厚至極,不僅時機點安排得極為巧妙,還把能利用的同一陣線的人給全部發動了,除了嚴黨內部人員,還多了一個陳洪!

裕王府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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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正月初一的拜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裕王是儲君,徐階、高拱、張居正必先行君臣跪拜大禮。可他們同時又是裕王的師傅,在他們行了君臣之禮後,裕王也向他們行了半禮。一行坐下,也並無節慶該有的喜興,也都神情肅穆。

徐階、高拱、張居正互望了一眼,默契之下,讓徐階進言。

徐階:“今日分宜父子還有在京一半的官員都沒有給皇上進獻賀表。裕王知道否?”

“我也是剛從宮裡聽到的訊息。”裕王說這話時顯然是已經經歷了一番緊張,可這時依然顯著緊張。

徐階:“二十多年了,凡皇上敬天拜醮,嚴分宜和嚴世蕃他們沒有一次不是爭上賀表工撰青詞。這一次他們是向皇上攤牌了。”

高拱:“有訊息,從去年臘月二十三一直到年三十,嚴黨的人便在四處偵查張真人真經的來歷。看樣子他們手裡有了牌才敢這樣。”

“他們知道了真經的來歷,”裕王緊張得站了起來。

“是。”張居正接言了,“菸袋斜街高翰文的宅邸外這幾天就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好些人換了便服在輪班看守。”

“要是讓父皇知道了真經的來歷,我和李妃就只好去請罪了。”裕王臉色灰敗,說話時也顯得氣促了。

“當然不能讓阜上知道真經的來歷!”張居正大聲接言,“我已經設法告訴了高翰文,死也不能露這個底。”

《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二集:至此圖窮匕首見

“讓他們死?”裕王失神地望著張居正,接著搖了搖頭,“不能夠這樣子做。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情,況且更有殺人滅口之嫌。”

“臣等決無讓高翰文他們死的意思。”張居正連忙解釋,“只是說叫他們有所防範,萬一落入他們手中,先要扛住。”

“這是下策。”高拱接言了,“高翰文和他那個女人萬萬不能落到嚴世著他們手裡。”

“有什麼法子?”裕王急問。

高拱:“他們派人,我們也派人。第一在正月十五散節前不能讓他們把人暗地抓走。第二要搶在十五散節後各部衙門開堂理事之前,把高翰文他們送出京去。”

裕王:“什麼理由?怎麼送?”

高拱和徐階、張居正又交換了一下眼神。

《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二集:至此圖窮匕首見

高拱:“只有讓高翰文委屈了。我們商議了一下,讓御史上一道參高翰文的奏疏,罪名是‘納妓為妻,干犯《大明會典》條例’。犯此條例,在職官員應該立刻罷為庶民,永不敘用。這樣就能夠用我們的人把他遣送回原籍。”

裕王沉默了少頃,望向徐階:“徐師傅,您老意下如何?”

徐階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十分嚴肅地:“這一步棋當然該走。先由御史上疏參劾,我可以擬票,但還得呂公公批紅。現在,最要緊的是呂公公!”

大家又都沉默了。

裕王似乎下了最後的決心:“呂公公那裡我寫信,叫馮保送去。他是幫我,還是幫嚴氏父子,聽天由命吧。”

齊大柱暫時安全了,風暴中心又換成了高翰文。干犯《大明會典》條例,又不是今天發生的事,關鍵時刻拿來做文章剛剛好。況且做人哪有十全十美的道理,就算沒有這個事情,也能找到別的差錯來把人趕走,對官場上的人來說真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沈一石當時為什麼沒有拿真經自保?他一個六品虛職,沒有任何實權,朝廷裡誰來出頭給他說話!況且就算東西真的能送到嘉靖手裡,你讓天下人怎麼看皇帝,當朝天子貴為九五之尊,居然自己跟商人做交易,這讓手下的臣子們怎麼看他,而且留下沈一石,真的追查下去,皇帝貪墨國庫,沈一石和他的賬冊就是鐵證,所以沈一石心裡清楚無論如何這一難都躲不過去,自己必死無疑!

玉熙宮精舍門外

畫外音:“又是一個正月十五。嘉靖自搬到西苑以來,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閉關清修。嘉靖四十年打死了敏天監的監正周雲逸以後,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閉關清修了半個月,祈來了那場大雪。今年除了初一設了那一罈羅天大醮,從初二才開始閉關。今天申時該是他出關的時候了。”

正如嚴嵩所料,往年逢單日是呂芳在精舍裡伺候他,逢雙日是陳洪在精舍裡伺候他。今年由於除掉了初一那天拜醮,初二是呂芳當值,初三是陳洪當值,輪下來到了初十五又是陳洪當值了。這一天也就是最要緊的一天。出關後嘉靖的第一道旨意便成了決定無數人命運的關鍵。

陳洪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條門外,顯得格外的緊張也透著十分的興奮。他面前一個紫銅鼎內檀香木在燃著明火,火上坐著一把偌大的紫銅水壺。只待裡面銅磬聲響,他便要提著熱水,去給萬歲爺溫開手腳,熨熱顏面。

哨的一聲,銅磐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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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激靈了一下,連忙提起了那把紫銅壺,感覺到自己有些慌亂,又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這才高聲祝道:“奴才恭祝主子萬歲爺出關!”祝罷,輕推開那扇門,拎著銅壺走了進去。

玉熙宮精舍

紫銅壺裡的熱水倒進了架上的金盆裡,陳洪比呂芳年壯些,幹這些活就顯得更為麻利。只見他拿起一塊純白的淞江棉布而巾攤開浸到熱水中,提起輕輕一擰,拎到面巾裡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雙手握著疾步趨到蒲團上的嘉靖面前,展開面巾包住了嘉靖那雙乾柴般的手,半松半緊地握著,這名之日溫手。如是這般,陳洪往來奔走,共用了七塊面巾將嘉靖拈了十四天法指的手終於溫得鬆軟了。

他又提起了銅壺裡的水倒進了另外一個金盆,拿起另外一塊更大的純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輕輕一擰,走到嘉靖面前雙手奉了過去。

嘉靖接過面巾,自己攤開了,蒙上了面部。此名之曰開面。

少頃,嘉靖將面巾遞給了他。陳洪接了,放回金盆中。把紫銅壺裡剩下的熱水倒人一個銀盆,端到嘉靖蒲團前的地上,接著替他脫了襪,捧起他的腳放人熱水裡。

“正月初一,那麼多人不給朕上賀表的事有說法了嗎?”嘉靖雙腳泡在熱水裡,金口開了。

“是。”陳洪從袖中掏出一折約二指寬的條陳,奉了上去。

“誰的條陳?”嘉靖手裡拿著條陳,先問陳洪。

《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二集:至此圖窮匕首見

陳洪低下了頭:“回主子萬歲爺,嚴閣老嚴嵩的奏陳。”

嘉靖又深望了他一眼,急忙打開了折著的條陳看了起來。

陳洪站在那裡,渾身的骨架都開始收緊了。

果然,嘉靖將那個條陳狠狠地摔在地上:“好哇!欺天了!”

陳洪撲地跪倒:“主子萬歲爺千萬不要動了真氣,傷了仙體。”

嘉靖緊盯著他:“現在幾時?”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現在申時末酉時不到。”

嘉靖:“那離正月十六的子時也就三個時辰了。去,調集提刑司鎮撫司的人,分作三路,過了正月十五散節,立刻拿人!”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有些顫抖,緊接著他又試探地問道,“啟奏主子萬歲爺,都拿哪些人?”

嘉靖目光一閃:“子時再說。”

陳洪:“是。奴才再啟奏主子萬歲爺,這件事奴才是否應該稟告呂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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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沉默少頃,眯著眼望向陳洪:“這件事還要讓呂芳知道嗎?”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很是洪亮。接著他磕了個響頭,退到門邊,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嘉靖望著他精力彌散的背影,眼中的光慢慢收了。

抓了高翰文,打了誰的臉?有些事可做不可說,嚴嵩這次親自上奏摺,一開始就沒打算留退路,果然嘉靖龍顏大怒,事情已經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這件事還要讓呂芳知道嗎?”這句話說得有意思,前面說過鎮撫司一直歸陳洪管,這次抓人又是讓陳洪出面做惡人,而且隱隱約約已經有抬舉陳洪超越呂芳的意思了。

菸袋斜街

京諺雲:“正月十五雪打燈,八月十五雲遮月。”

嘉靖四十年臘月的雪下過了頭,嘉靖四十一年除了初七初八下了兩場小雪,此後一直到正月十五都再沒有下雪。天上的雲也薄了,時或還能看見月亮。這就使得京城多處的燈市比哪一年都紅火。菸袋斜街是北京城少有的斜街之一,不遠處的什剎海便是京城最繁華的燈市,這裡雖被拐彎處擋著,見不著燈火,但抬頭便能看見被燈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飛上天空五顏六色散落的焰花。

戌牌時分,多數人都觀燈去了,斜街的街面上只有少數婦人、老人帶著孩童在處處掛著大紅燈籠的門前燃鞭炮放“起火”點“二踢腳”。地上點燃的“起火”在冒著焰花,不遠處的天空也在繽紛地落下焰花,間雜著砰的一聲“二踢腳”呼嘯著躥到街面的空中再響一聲,怎一個樂字了得!大人小孩都明白,瘋了這一晚,明日就要“收放心”了。

菸袋斜街東街口

突然,急促的整隊跑步聲在這裡響起。一雙雙官兵的腿,一把把掛在腰間的刀鞘,一杆杆長槍的下柄掠過畫面。

菸袋斜街西街口

這裡也響起了沉沉的佇列跑步聲。一雙雙官兵的腿,一把把掛在腰問的刀鞘杆杆長槍的下柄掠過畫面。

菸袋斜街街面

沉沉的跑步聲,從斜街兩頭同時逼近!街面上放焰火爆竹的大人小孩還沒緩過神來,便看見從街的兩頭拐彎處同時出現的官兵。

“進去!都進屋去!”

“官府有公幹!所有人都回避了!”

畢竟沒有散節,兩頭領兵的隊官還算客氣,只是大聲吆喝。

那些婦人老人嚇得連忙抱的抱拉的拉把自己的孩子帶進門去,一扇扇門都關上了。

兩隊官兵幾步一個,把整條菸袋斜街封鎖了起來。接著一個隊官帶著一群兵奔向門口掛著“高宅”燈籠的宅門口站定了。

接著,一群官兵護著一頂八抬大轎從東面奔來了。

那頂轎在高府宅門口停住了,轎杆一傾,走出來的竟然是嚴世蕃!

半個時辰前他接到了陳洪的訊息,知道子時要抓人,為防萬一,他親自出馬帶著刑部的官兵來捉拿高翰文和芸娘了!

把門的隊官立刻猛叩著門環:“開門!開門!”

可高翰文這所二進的宅邸裡今夜卻沉悶得像一口古井,正月十五家家都該掛的燈,這裡一盞也沒有。

芸娘這時正端著一碗元宵剛走到前廳的門邊,突然被震天亂響的門環聲怔在那裡。

前廳的書桌邊坐著高翰文,聽到了院門的敲擊聲慢慢放下了手裡的書,向門外望去。經浙江那一番挫跌,在詔獄裡又坐了幾個月的天牢,這時的高翰文已不復當時的少年風采,頜下已經長出了鬍鬚,眼裡多了幾分深沉,更多了幾分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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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傳來了喝斥聲:“刑部和大理寺的!有欽案問你們高老爺,快開門!”接著門環又猛敲起來。

“來了!”芸娘竭力想控制內心的驚懼,端著碗走到書桌邊,放下時,還是濺出了一些湯水。

“柴和油都備好了嗎?”高翰文慢慢站起了,深望著芸娘。

芸娘點了點頭。

高翰文:“我去見他們,你到後院屋裡等我。”

芸娘抓住了他的手:“墨卿,我當初真不該跟你來,我是個不祥之人”

“你說什麼!”高翰文的目光有些疹人。

芸娘低下了頭,眼中盈出了淚水。

高翰文移開了目光:“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去等著我,我來之前不許點火。”

“我等你。”芸娘擦了淚深望了望高翰文,轉身走出了前廳後門。

就在這時,前院的大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了!

高翰文家裡顯然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一個隊官領著一群兵蜂擁進來了,立刻站到了院子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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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走了進來,在院內站住了,他看見高翰文並沒有迎出來,而是站在前廳的屋子中間,遠遠地望著他。

嚴世蕃:“都出去,把好門。”

“是!”那隊官一揮手,把那群兵又都帶了出去,從外面拉上了院門。

嚴世蕃這才慢慢向前廳的高翰文走去。

嚴世蕃進來了,站在高翰文的面前,兩隻腳像鑄鐵般釘在磚地上一動不動,只是盯著他。

高翰文也靜靜地看著他。

“高老爺,‘以怨報德’幾個字怎麼解?”嚴世蕃突然問道。

“君子有德,小人無德。”’高翰文的回答十分簡短。

“你就是小人!”嚴世蕃咆哮了,“一個翰林院七品檢點,我保舉你出任杭州知府,你卻夥同旁人壞我的方略,以致朝廷改稻為桑國策功敗垂成。年前居然還串通那些人暗中搗弄一本什麼真經欺瞞皇上!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鍋!你還有臉跟老子說君子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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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翰文:“嚴大人,我高翰文是兩榜進士,出任杭州知府,供職翰林院,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祿,不是你嚴家的飯食。”

嚴世蕃萬沒想到這個高翰文居然如此強悍,氣得渾身都抖了:“狗屁兩榜進士!一個商人玩剩下的藝妓都當個寶貝娶到家裡,你高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說,沈一石那個藝妓現在哪裡!”

嚴世蕃這幾句話就像在高翰文的心窩猛地搗了一拳!

高翰文慢慢閉上了眼,眼前便倏地幻出了一片熊熊火光,似是沈一石琴房正在燃燒的熊熊大火!

高翰文立刻睜開了眼,那火光隨之消失。可此時的高翰文臉色已然有些白了。

嚴世蕃以為自己這一招刺中了他心中的要害,緩和了語氣:“知道錯了,回頭有岸。我今天親自來,就是念在當初是我舉薦的你,皇上也是看我的面子把你從詔獄裡放了出來。你說,張真人的那函真經是不是沈一石給那個藝妓的?你只要說了實話,我不保你也得保你。”

高翰文:“我這裡沒有什麼藝妓,只有高某的妻子。至於嚴大人說的什麼真經,高某不知道,更與我妻子無關。張真人降世,將真經轉託王妃進獻皇上,群臣都上了賀表。嚴大人要另說一套,可以去問裕王,去問王妃。”

“不要跟我說裕王!”嚴世蕃又咆哮了,“我告訴你,裕王和王妃也是受了你們的騙,欺君之罪查不到王爺和王妃身上去。你和你背後的那些人要打量著抬出裕王和王妃我們便不敢查,那就錯了。司禮監那邊提刑司、鎮撫司的人都等好了,一到子時徐階、高拱、張居正那些人一個也跑不了!”

西苑司禮監值房外大院

熊熊的火把和通明的燈籠,把這裡照得比燈市還亮!

提刑司和鎮撫司千戶以上的職官好幾十人突然接到指令,有大獄,要拿好些人,這時都集結在院子裡!

陳洪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按規制提刑司和鎮撫司就是歸他分管。這時他和另外幾個秉筆太監一排站在值房門前,森冷地望著院子裡那些東廠太監和鎮撫司錦衣衛頭目。

遠處隱隱約約有焰火爆竹聲傳來,這裡卻只有火把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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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咳了一聲,開口了:“各隊的人馬都備齊了嗎‘”

“回陳公公,都備齊了!”幾個提刑司和鎮撫司的頭兒一齊答道。

陳洪抬頭望了望天上偏西那個小小的月亮:“該亥時初了。到子時便分頭出動。”

“是!”那幾個頭兒又一齊應道。

“乾爹!”提刑司一個大太監望著陳洪,“都去哪裡,拿哪些人?”

陳洪的目光陰冷地掃向他:“到時候會告訴你們。現在誰也不許打聽。聽清楚沒有!”

幾個頭兒同聲答道:“聽清楚了!”

“正月十五不抓人?”嚴世蕃又緊緊地盯向高翰文,“正月初一老子還殺過人呢。來人!”

一個隊官跑了進來。

嚴世蕃:“搜!把那個女人給我搜出來!”

“慢。”那隊官還沒應聲,高翰文立刻喊住了他。

嚴世蕃緊跟著手一舉,止住那隊官,望著高翰文:“想明白了就好,把那個女人叫出來,說清楚了,我可以網開一面。”

“我的妻子現在就在後院正屋裡,可已經叫不出來了。”高翰文平靜地說道,“因那間屋子裡都堆滿了柴,也澆滿了油。嚴大人,你的人一去,立刻便是一把大火。無需半個時辰,便是一堆灰燼。她死了,我跟你去都察院。也可以跟你去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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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輪到嚴世蕃的臉白了,好久他的牙咬得格格地響:“好,你狠!”

那隊官也怔在那裡,可又不得不問:“小閣老,後院還去不去?”

嚴世蕃一腳踹了過去:“去放火嗎!去統領衙門,立刻調幾部水車來!”

“是!”那隊官慌忙跑了出去。

前院傳來了傳令聲,幾個官兵立刻向前院門外奔去。

高翰文在椅子上平靜地坐下了。

嚴世蕃那張臉滿是狠毒,在上首火盆前的椅子上墩地坐下了,從袖子裡倏地抽出了一把摺扇,朝著火盆猛扇了幾扇,火盆裡的火苗還是不旺,嚴世蕃乾脆將那把摺扇往火盆裡一扔,扇子燃了起來,他伸出了手,竟烤起火來。

嚴世蕃這一番和高翰文的唇槍舌劍並沒有佔到任何便宜,而且嚴嵩事先關照過,不能跑了或者死了,否則到時候死無對證,空口無憑,嚴黨還要揹負一個惡意汙衊,含血噴人,無端捏造的罪名,到時候自己只會死得更難看。

裕王府書房

離子時不到一個時辰了,時光飛逝得如此之快,裕王早坐不住了,在書房裡來回走著。徐階和張居正也坐不住了,都站在椅子前,眼望著開著的書房門。

“回了!”終於門外傳來了當值太監一聲呼聲。

裕王立刻站住了,望向書房門。

徐階和張居正的眼也凝固在書房門口。

馮保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書房門口,一隻手扶著門框大口喘氣。

《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二集:至此圖窮匕首見

“見到呂公公沒有,”裕王急問。

馮保喘著氣,手順著門框軟跪了下來:“奴、奴才等得好苦…”

“到底見到沒有?”裕王更急了。

馮保:“一、一直到酉時,呂公公才肯見了奴才。說是陳洪搶先下了手,提刑司、鎮撫司的人都叫到西苑了。過了十五,十六的子時就要拿人…”

裕王的臉白了,徐階,高拱、張居正都愣在那裡。

“到底抓誰,呂公公說了沒有?”徐階畢竟鎮定些,盡力用緩和的語氣問道。

幾雙目光又都望向了馮保。

馮保喘息定了些:“呂公公也不知道。但奴才來之前,皇上已經把呂公公召去了。”

“那張票擬呂公公批了紅沒有?”高拱想起了高翰文的事。

“批、批了…”馮保這才也想起票擬的事,從懷中掏出那張票擬,隔著門遞了過去。

“晚了。現在就是去,也送不走高翰文他們了。”徐階這一聲輕嘆,使所有的人都沒去接那張票擬,馮保的手便一直伸在那裡。

徐階又說道:“皇上既要追查這件事,高翰文他們送出了京城也會抓回來。”

“我不這樣看!”高拱走過去一把抓過那張票擬,“張真人降世的事,已經朝野皆知。只要把人送走,誰也不敢大張旗鼓再去抓人。嚴黨要我們的命,皇上還要自己的臉呢!”

這句話又點燃了眾人眼中的希望之火!

“你們在這裡待著。我去送人!”高拱說著便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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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人。”張居正走了過去,“我是兵部堂官,有兵部的勘合,我帶兵部的人去,比你去要好。”說完又從高拱的手裡拿過了那張票擬,再不猶疑,一步跨過馮保的身子,向門外走去。

張居正做事穩重,不像高拱那樣脾氣火爆,況且以兵部的名義把人送出去,相對來說會方便些,這樣安排很妥當,如果由高拱出面的話,只怕當場就要跟嚴世蕃起衝突,反倒會授人以柄,場面會更加難以收拾。

屋子裡就剩下了裕王、徐階和高拱。

徐階這時也拿出了微臣的氣勢:“肅卿,你立刻去找鄒應龍把他寫的那份奏疏拿到,老夫這就去西苑等你。子時前,拼了命我也要把奏疏送到皇上手裡。”

“徐師傅、高師傅!”裕王叫著二人,“不要去了,哪裡都不要去了就在這裡待著。皇上要問罪,我來扛。”

張真人降世的事情,是李王妃當面呈奏給嘉靖的,如今卻弄出來另一套說法,雙方不再是遮遮掩掩暗中較勁,已經是亮刀子互砍了。王妃帶著世子進宮,裕王豈會不知道,嘉靖如果相信了嚴嵩的說法,那麼欺君之罪是跑不了了。所以裕王才會說“我來扛”!

徐階和高拱的心裡一陣暖流帶著辛酸湧了上來,兩個人都跪下了。

《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二集:至此圖窮匕首見

高拱搶先大聲說道:“王爺,自古‘漢賊不兩立’!這個時候不拼,還要我們這些大臣幹什麼!”

徐階:“問誰的罪也不能問王爺的罪。大明的江山都在王爺身上了。”

說完了這兩句,二人會心地同時磕下頭去,高拱順手攙著徐階站了起來,兩人又同時走了出去。

裕王怔怔地站在那裡,突然一陣頭暈目眩,便要倒下的樣子。

“王子!”一直跪在門口的馮保這時候地彈起,躥進門去,一把抱住了裕王,接著衝門外大喊,“來人!”

菸袋斜街東面街口

亥時末,各處的燈市都散了,觀燈的百姓也都得在子時前回到家裡,可住在斜街內在外面看燈的人這時回不了家了,都被嚴世蕃帶來的官兵擋在街口,還不讓走,一時間這裡貼著牆根挨著路口蹲了許多人,不許吭聲,也不知犯了何罪。

又是一陣整隊的跑步聲傳來了。緊接著又出現了一隊官兵,後面跟著一頂大轎還簇擁著兩輛馬車馳來了。

“是不是統領衙門的水車!”守街口的隊官大聲問著,帶著兩個兵迎了上去。

“什麼水車,你們是哪個衙門的?”領隊的隊官已經走近了,大聲反問道。

守街口的從官這才看清,那隊兵也打著燈籠,擁著一頂轎子,後面只跟著兩輛馬車,哪有什麼水車。

“站住了!”守街口的隊官擋住了這隊兵,“你們又是哪個衙門的?沒看到這裡禁夜了,繞道走!”

那隊兵的隊官:“還反問起我們了。正月十五還不到子時禁什麼夜!快閃開!”

“來人!”守街口的隊官一聲喝令。

許多兵跑過來了,擋在了街口。

蹲在那裡的百姓都驚恐地望著這兩隊官兵。

“怎麼回事?”轎簾掀開處,張居正從裡面出來了。

“張大人!”守街口的隊官當然認識他,這可不敢怠慢,連忙趨了過去,單腿行了個軍禮,“不知是張大人大駕,小的先行請罪。”

張居正“大過節的,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守街口的隊官猶豫了一下:“小的實在不好回大人的話。請大人體諒小的們的難處,要去哪裡繞個道吧。”

張居正笑了一下:“我就是要進這條街,你叫我繞到哪裡去’”

守街口的隊官怔住了:“敢問大人要去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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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收了笑容:“憑你也敢查問我,整隊進街。有敢擋道的,立刻拿下。”說著鑽進了轎裡。

“是!”跟他的那個隊官答得十分響亮,“整隊進街!”

這隊官兵執槍的挺著槍,挎刀的拔出了刀,小跑著向斜街突進。

守街口的隊官先就讓開了,他的那些兵自然紛紛向兩邊避讓。

無數雙眼睛望著這隊官兵擁著張居正的轎子和那兩輛馬車消失在斜街的拐彎處。

高翰文宅邸前廳

嚴世蕃倏地站了起來,兩眼瞪得好圓,望著徐徐走進來的張居正。

高翰文看見此時出現的張居正,眼中閃出了亮光。

“小閣老也知道了?”張居正不看高翰文,只向嚴世蕃拱了拱手。

“我知道了什麼?你來這裡幹什麼?”嚴世蕃在來此之前已經派人悄悄地圍了張居正的府第,等到旨意一下便要拿他,這時張居正竟出現在這裡!嚴世蕃一陣亂疑,竟忘了起碼的禮數,也不還禮,直盯著張居正問道。

“當然是高翰文的事。”張居正答著,轉望向高翰文,“內閣有批文,高翰文聽好了。”

高翰文怔怔地望著張居正,慢慢跪了下來。嚴世蕃也怔在那裡,瞪大了跟望著張居正。

《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二集:至此圖窮匕首見

張居正從袖中掏出一張票擬,大聲宣讀道:“‘有都察院御史上疏劫翰林院修撰高翰文,言高翰文身為文苑清流,朝廷命官,居然納妓為妻,干犯《大明會典》條例,玷汙官箴!現經吏部核實,報內閣擬票經司禮監批紅,著即革去高翰文翰林院修撰,罷為庶民,承不敘用。著見票擬後立刻逐出京師,遞送原籍。”宣讀完,他又望向高翰文:“高翰文,馬車已經給你備好了,你收拾一下,帶著家人立刻離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