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韓非子的法家思想(二)

五、荀子的衣缽

我們知道,韓非是荀子(況)的學生,老師的思想必然會影響學生,這是不言而喻的吧。學生接受老師思想的影響自然會有種種表現,也會有深淺的不同,有的是接受並加以發揮,有的則可能有所揚棄,取其所需而已,更有的是反對與否定,但都能看出它的影響所自。讀韓非的著作看到荀子的思想因素,這是自然而然決非吹毛求疵。

據我讀書所見,韓非頭腦裡有兩股子思想,可以說得自於荀子的衣缽相傳。一是人性惡,二是國家即君臣的觀念。現在先把荀子有關這兩個問題的主要論述羅列出來,以便比對說明。

一、人性惡

1、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人為)也。

2、凡人之慾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願厚,惡願美,……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用此觀之,人之慾為善者,為性惡也。

3、今不然,人之性惡。故古者聖人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勢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通政)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於治,合於善也。

4、故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參、從之義)聖王,貴禮義矣。……立君上,明禮義,為性惡也。

5、今人之性惡,必將待聖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後皆出於治,合於善也。

二、國家即君臣

《荀子》有《君道》與《臣道》兩文,可以參觀。僅錄二三要點如下:

1、請問為人君?曰:以禮分施,均遍而不偏。請問為人臣?曰:以禮待君,忠順而不懈。

2、請問為國?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君者儀也,民者景(同影)也,儀正而景正。君者盤也,民者水也,盤圓而水圓。

3、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能群也者,何也?曰:善生養人者也,善班(分別)治人者也,善顯設(任用)人者也,善藩飾(文飾)。人者也。”並具體解釋如下:

“省工賈,眾農夫,禁盜賊,除奸邪,是所以生養之也。天子三公,諸侯一相,大夫擅官,士保職,莫不法度而公,是所以班治之也。論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賢使之為三公,次賢使之為諸侯,下賢使之為士大夫,是所以顯設之也。修冠弁衣裳、黼黻文章、雕琢刻鏤皆有等差,是所以藩飾之也。”

4、“故天子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如四職(同肢)之從心,夫是之謂大形。”

5、恭敬而遜,聽從而敏,不敢有以私決擇也不敢有以私取與也,以順上為志,是事聖君之義也。”

六、韓非思想表現

現在,我可以談韓非的思想了。一部《韓非子》擺在面前,別人看到一個偉大的法家的形象;我卻只看見一片歷史天空上的烏雲;有的人讚揚他結束了奴隸制時代,開創了一個比奴隸制先進的封建時代,我卻沒看見他對奴隸制有一絲半點的批評,更談不上否定或結束。只見他處處為帝王專制設計,只關注帝王的統治權益,置人民的權利於不顧,人民無非是供統治者驅使的牛馬而已。

這決不是危言聳聽,也無意標新領異,他的書既如是說,我不過將它攤開來罷了。

談韓非的思想,我以為應該從《孤憤》、《說難》談起。卷首的《初見秦》己被容肇祖、郭沫若等史家據史實否定;而《存韓》的後半,也明顯地羼入了李斯被詔議及使韓事,不論文義、文氣都不連貫,我懷疑決不會是韓非的原文。這兩篇可置而不論。

像《孤憤》這樣的文章,從篇題到內容,在先秦子書中都是獨樹一幟的。像韓非這樣心懷滿腔悲憤,必欲宣洩吐露而後已,也自然會深刻地反映出他的思想和意圖。細讀此文,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積極的從政者,他對於自己的政治主張抱著堅信不疑的態度,且希望獲得聖主、明君的採納,付之實現,這就是他的理想與抱負。可悲的是,他作為一個“智術之士”與人主周圍的那些“當途之人”,不論見解、行為都是對立的,他得不到親信,無從施展其政治伎倆,所以他非常憤慨。這憤慨又無人能喻,只落得獨自傷心,故名為《孤憤》。

他為什麼這樣熱中於政治?已非常人所能逆料。我想,他作為一個韓國的公子,吃飯總不會成問題的,找飯碗決不是理由。這就只能從他有一個大的政治抱負方面看了。雖然《史記》有他為韓國圖強的記載,他的書裡也有《存韓》的半拉子文章可資說明。可是,他的那些主張決不是隻能為一國所用,到秦國後,他不也傾其全力地宣傳,最終見成效就是在秦王掃蕩六合,統一天下,建立起中國第一代封建專制王朝之後麼!如此看來,他不是一個區區的遊說之士,他是一個有很大野心的政治理想家。

他的憤慨是什麼?恨無進身、進言之階是也。

《孤憤》的開篇處就說:“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而當時包圍著人君的一些“重人”,卻“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而又“力能得其君”。照他此話看來,大概那時的政局真糟糕,“人君”竟被貪官汙吏、以權謀私的奸邪小人所形成的一股政治勢力包圍,這就使他有難於進言之苦。但不知這話只是說他的祖國——韓國呢,還是連秦國也包括在內,這就不得而知了。

他韓非既懷著偌大的抱負,又面臨如此的阻力,他在進一步分析那些“當途者”處於優勢,法術之士處於絕對劣勢後,竟令人傷心慘目地說出這樣的話:“故法術之士安能蒙死亡而進其說?——為了給執政者進言,甘願冒死不顧也作不到,這教有民主頭腦的現代人如何想得通!

同樣的話,他在《和氏》一文中重複說過。《和氏》可以看作《孤憤》的姊妹篇,兩者的精神是一致的。它以和氏獻壁的故事為由頭,說明美玉被誤認為石頭、貞士被汙衊為誆騙的不平事古已有之,即如吳起教楚王,商鞅教秦孝公,都是利國強國的好主張,只因觸犯了重臣的私利,楚王和秦孝公一死,不僅人亡政息,吳起還被肢解,商鞅也被車裂,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所以他又一次哀嘆道“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術哉?”從這兩聲長嘆,真教人感到從政如蹈火。奇怪的是韓非知而不悛,他那嚮往政治的心,仍然一往無前。這隻須繼續看完他的《孤憤》、《說難》便可知曉。

他不是消極地嘆息了事,他是要積極地喚起“人主”,不管他“萬乘”也好,“千乘”也好,他要把自己的政治見解貢獻出來,教他們如何牢牢地掌握專制的大權,果然如此,他雖死猶生了。從他的“孤憤”看出他的“孤忠”,這算是我的點滴心得。

《孤憤》裡所說的難言之苦,主要來自於君主周圍那幫重臣的作梗,他們結成朋黨,為了一己的私利,竟然遮天蔽日,“惑主敗法,以亂士民,使國家危削”,要求不亡國也不可能了。他就是眼見這種危亡的徵兆,故痛心疾首,悲憤填膺。

可是,他有一種頑強的意志,不論如何“說難”,如何“難言”,他還是要說,他還是要言,他務必假手於人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這個精神是不可動搖的。因此,他在《說難》,《難言》這兩篇文章裡,將建言獻策的難處分析得十分透徹,令人歎為觀止。他說: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

別小看這一個長長的排句,這何嘗像一個結巴說的?你聽他接二趕三地一口氣講:不是我知道說不出來,不是我沒能力辯明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敢放言高論。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麼,到底為什麼“說難”呢?他說:

“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問題就出在這裡,說話人要懂得聽話人的心,說他所愛聽的,否則,就要觸黴頭,這不就難了麼。可別急,他真是個可人,深深瞭解此中奧竅,他毫無保留地介紹經驗:

“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這番話,真有味,值得尋思。照他說,常人所想,多半關乎名利。愛名的人,你對他談利,他看不起你。愛利的人,你對他談名,他聽得不耐煩而疏遠你。那種內心愛利表面愛名的人,你對他談名,他作個尊敬你的樣子實際疏遠你;你若對他談利,他暗中接受卻實際拋開你。如此看來;對統治者進言,確實難哪!故他以誠相誡:“此不可不察也”。大意就是,說話須得察言觀色,揣知究裡吧。

然而,困難還不止此,還有更甚於此的種種意想不到的危險。為了解說的便利,恕我不援引原文,直陳大意吧。他一共列舉了七種可能招致的危險:一是無意間觸及聽者深藏的心事,則“身危”。二是聽者所言非所行,無意間觸及他的行為,則“身危”,三是勸止非分之事雖很得當,一旦敗露,他以為是你搞壞,則“身危”。四是交情不深,言語過度,照你說的辦好了,他不領情;沒照辦而失敗,他懷疑你搗鬼,則“身危”。五是人家有過失,你對他講禮義,等於揭短,則“身危”。六是人家行事居功,被你察覺,則“身危”。七是強人所難,人家不肯罷手的你卻勸他莫幹,則“身危”。有如此這般的許多危險,無怪乎韓非要嘆說難了。他最後歸攏來作了一個精簡的結論,我以為是全文的要旨,不妨轉述於下。他說:

跟這樣的人談正人君子,他以為你在離間;談卑鄙小人,他以為你在賣弄;談他所愛,他以為你想利用,談他所憎,他以為你在試探;話說得簡省,他以為你智力低;話語博辯,他嫌你羅嗦纏夾;想說的意思只微露端倪,他以為你怯懦;考慮周詳,不分鉅細,他認為你是個粗人,”如此等等。他概括一句話“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真是語重心長!

以上舉例,已經很能夠說明諫說之難了,然而,集中還有另外一篇《難言》,也是講難言的苦楚。我仔細閱讀,發覺兩文各有側重,文氣也不相同,《說難》意在指出聽言者與諫言者所想不一,故不免適得其反,好心不得好報。文章語氣是一般的論說方式。《難言》卻是專就諫言者的說話方式說的,不論你採用那種說話方式,聽言者都會從壞的方面想,讓人無法置喙,也就是我們常常會碰到的“說不進話去”的窘境。這篇文章的開頭一句是“臣非非難言也,所以難言者……”云云,這是不是跟那位“主上”面諫的奏議稿呢,這就不得而知了。我覺得他所說的難言之苦,可通於文章,不僅當時的某位主子聽他的話會作如是想,即使我現在看他的文集也難免作如是想。他不幸而言中的事,明知其難,卻偏要幹,這就越見得他銳意推行他的政治主張是多麼積極、多麼奮不顧身的呀,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現在先看原文:

“所以難言者:言順比滑澤,洋洋然,則見以為華而不實;敦厚恭祗,鯁固慎完,則見以為拙而不倫;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總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歲(刺傷)而不辯;激急親近,探知人情,則見以為僭而不讓;閎大廣博,妙遠不測,則見以為誇而無用;家計小談,以具數言,則見以為陋;言而近世,辭不悖逆,則見以為貪生而上;言而遠俗,詭躁人間,則見以為誕;捷敏辯給,繁於文采,則見以為史;殊釋文學,以質性言,則見以為鄙;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通訟)。此臣非之所以難言而重患也。”

如果諫言一事,果真像他說的這樣困難重重,不僅寸步難行,還真教人洩氣!因為“度量雖正,未必聽;義理雖全,未必用”,這乃是常見的現象,歷史上有許多觸目驚心的往事,“以至智說至聖”如伊尹說湯,講了七十次都不見用,更不必提“以智說愚,是“必不聽”的了。他列舉了一耙拉的歷史名人,都因忠諫而死於非命。這實在令人深思,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連老命都不顧,硬要宣傳他的政治主張,他的政治主張到底於國於民有多少貢獻,這問題留到後面再談。現在我可先說一句,像韓非這樣議論說話難的文章,確是古來稀見的文字,把它當作一篇“談話心理分析”之類的歷史文獻,也是當之無愧的。

七、韓非的政治主張(一)

韓非的政治主張,一言以蔽之曰:專制。

他對統治者稱“主”(國家的主宰)、或“人主”(人民的主宰),當時還沒有後來的“君王”、“皇帝”之類尊號,所以不便稱為封建專制,此其一。他的主張,並無時代和社會形態的特色,即便是後來時興的種種國家元首的名目,只要願意採用專制制度,也是完全合拍的。我看希特勒、墨索里尼之流所實行的獨裁,和他所講的也差不多,不便只稱為封建專制,此其二。

他的《主道》一文,對統治者如何實行專制作了透徹的發揮。“主”是一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絕對的權威,這個“主”所要遵行的道,就是老子所講的“虛靜”“無為”。“明君無為於上,群臣聳懼乎下”,兩句話把專制的威懾作用形容得令人不寒而慄。當政者只須謹守“無為”之道,什麼具體的政務都不必實際參與,就能讓所有的大臣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遵令行事。“無為”為什麼能產生這樣大的神力呢?據他的解釋:

“明君之道,使智者能盡其慮,而君因以斷事,故君不窮於智;賢昔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窮於能;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故君不窮於名。”

這話說的可真厲害。作統治者要善於利用下屬的材智,發揮他們的才能以治理國家,理當如此,無可非議。問題在於他的算帳方式不同,功罪分開,功是君主的,罪是下屬的,不論如何,統治者都有個好名聲。照韓非的主張,實行無為的“主道”就能贏得這樣的好結果,真是太划算了。

更應注意的是他由此得出的結論,才是真正驚天動地的宏論,讓細民聽來,簡直像晴天霹靂嚇破了膽,你聽他說:

“是故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此之謂賢主之經也。”

他說的是正面話,這話裡決不含半點譏諷的意思,如他所說:“不講品德的人是賢者的老師,不明事理的人是智者的指導。”這是“賢主”的“經”(常態)。我們不禁要問,這是在什麼政治體制下才如此呢?看來,惟有專制體制需要如此。

按我們常人理解,這樣一個“不賢”“不智”的人怎能做一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呢?可韓非真有一套,他又提出積極的政治主張:“謹執其柄而固握之。”

什麼是“柄”?他說的是老古話,現代人叫“權柄”的就是。更通俗的說法就是“印把子”和“刀把子”。他一片忠忱地向統治者進言,只要牢牢地掌握住印把子和刀把子,就能作個好“主”,至於具體的名目,叫皇帝也好,叫總統也好,甚至叫個別的什麼新名詞都不妨事,專制不就是這麼一個道理嗎!

“謹執其柄而固握之”,這只是一句原則性的話,如何實踐與運用,他也指出了具體的道路和方向。而且韓非的文章有個特點,不論說什麼事情,都能講出成套的大道理。他說:

“不謹其閉,不固其門,虎乃將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賊乃將生。”

他所說的“虎”和“賊”是什麼東西?一看他的解釋就明白,想“弒主”而“代”的是“虎”,打聽主的陰私(“聞主之忒”)的是賊。這就是提醒統治者注意,要嚴防政敵和心懷叵測的傢伙搞顛覆、搞破壞。他並且進一步指出防範之法,就是要杜絕“五壅”。簡單說來就是“臣閉其主”、“臣制財利”、“臣擅行令”、“臣得行義”、“臣得樹人”這五件事叫做“五壅”。它的大意是說,最高統治者被其下屬矇蔽、掌握了財權、行政權、用人權、行事居功,這就是暗暗滋生著害主的老虎,盜竊國器的賊。所以一定要大權在握,而且要牢牢地把握著。

他說的這番話自然很有道理,表現出他高度的政治智慧。可惜的是他忽略了軍權的重要性,現代非洲和拉美的一些國家鬧政變,軍人把政府推翻,自己當上了總統,不就是因為沒把軍權掌握好麼?為一個專制者著想,掌兵權這一條非常重要,應該補充。

韓非稱之為“主道”的這一套專制術,他歸結為“靜退”二字,具體的要求是“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當個最高統治者不必參與實際的管理,只要會用權,發揮手中大權的作用就行。他這種主張,繼承老子的“無為”並將其推演到極致,絕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在《外儲說左上》還有一段具體形象的說明:“故有術而御之,身坐於廟堂之上,有處女子之色,無害於治;無術而御之,身雖瘁瞿,猶未有益。”這話真說得太露骨了,它的意思是:只要會掌控權術,哪怕身居廟堂之上,成天跟女人鬼混,也無害於治;若不懂權術,雖累得心力交瘁也沒什麼益處。

他關於“主道”的主張,在其它篇目裡(如《南面》、《人主》等)還從別的側面談及,但主要精神就是這些。

八、韓非的政治主張(二)

韓非進言統治者一定要緊緊握住的權柄是什麼?他一則說:

“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並加以解釋:

“二柄者,刑、德也。……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最終還下結論:

“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

一個刑,一個賞,似乎就是通常所說的賞罰制度,好象理該如此。用現代人的眼光看,只不過是行政的一種輔助手段。他為什麼把兩者看得那麼重要,簡直聯絡著國脈的存亡,關乎人主地位的鞏固與否。原來他的用意確乎與眾不同,處處體現著他為統治者設想,教專制者用心計,發揮賞罰權的無窮妙用。

他舉人主禁奸之事為例。本來,看一個人是否藏奸,就看他的言行如何而定,這當然是對的。可他別有一種見解,迥不猶人。請看:

“為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專以其事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罰,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則罰,非罰小功也,罰功不當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罰,非不說(同悅)於大功也,以為不當名也害甚於有大功,故罰。”

仔細讀這一段奇文,真是可怕極了,只覺得他所講的政治裡頭,處處埋伏著陰謀。本來論功行賞是好事,誰想得到功大功小都要罰,真是無所適從。退一步想,說得多,成功少,不獎而罰,還略有道理。他的理由是並非罰“小功”,是罰名實不當;至於說得少,成功大的也要罰,常人很可能想不通,他卻說得振振有辭,因為實不當名的害處更甚於有大功。真是巧舌如簧,把無理的事說成有理,就靠著辨名實這一招。然而,也終究現了原形,所謂賞罰,不過是以賞為名,制人以罰,借罰揚威,才是他的真實意圖。

他為了坐實這個主張,還特意舉了一件歷史往事為證。據說,有一回,韓昭侯喝醉酒躺著,典冠者(管帽子的)見君王冷得哆嗦,便給蓋上一件衣服。他醒來後問左右的人,“誰給加的衣服?”左右回答道,“管帽子的”。韓昭侯就分別處罰,對“典衣者”(管衣服的)加罪,因為他不盡責;殺了“典冠者”,因為他越職。韓昭侯並不是不怕冷,卻認為越權侵官的害處更大,故處以重罪。

假如我們把這件事看作韓非的一個判例,那麼,韓非利用賞罰這“二柄”,就是為了維持鐵桶一般的專制制度,這是多麼明白呀!

專制的核心是:一切權力集中於一人,一切舉措服從於一人,一切利害以個人為準。在這個問題上,韓非不僅是首倡者,而且是著書立說,垂訓萬世的祖師爺,怎能教人不歎服呢!

他認為“明主畜臣”——所有的政府機關工作人員都是靠“主”養活的,故須盡忠為“王”,“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陳言而不當。越官則死,不當則罪。”他一雙眼眼只看見“主”,好象一個國家除“主”之外,並無餘物。

一國之“主”;既己掌握了大權,還要善於用權。關鍵在於“去好去惡”,“主”的好惡(愛憎)要埋藏在深心裡;不能流露出來,以免眾臣有機可乘。他的這些教導,無異於把政治的陰謀詭計揭了底,只不過他仍是當作正面的經驗來推行的。

這就是《二柄》一文的通篇大意。由此可知:賞罰是韓非心目中最重要的二柄,也是他所言“法”的核心。他曾在多篇文章中反覆論述過有關問題,但旁涉它事,顯得零落而分散。在這裡,我想糾舉要點,作一個系統的說明。

《二柄》之前是《有度》,其後有《揚權》。(有的本子作《揚榷》,細看內容,我以為《揚權》是對的。)這兩篇文章,前者談“法”,後者談“權”。掌權方可司法,執法才能固權,兩者相互為用,其關係密切不可分離。韓非是說得很透徹的。

“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這是基本的出發點。法的作用在於:“明王使法擇人”,“使法量功”,使“為人臣”者,“北面委質,無有二心。……順上之為,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而無是非也。”你看,只一個“法”字,便把群臣管得伏伏貼貼。法制的威力既然如此之大,故“因法數,審賞罰”,便能“獨制四海之內”。你瞧,一個獨裁統治的大氣候,不就形成了麼!結論是“法審,則上尊而不侵。”他所宣揚的法的作用,原來是維護“上”的尊嚴不被侵犯。(本段引文均見《有度》)

不過,還得明白一層道理。這個“法”是不會自己起作用的,它得靠人去執行。這個掌握“法”的最高統治者就是“人主”。他說“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只要掌握了“法”這個重要的玩意兒,四方的人就會來效力了。“君操其名,臣效其形。”統治者想幹什麼,只須掌握著一個“名”,眾臣就得身體力行,絕力效勞了。這說明“權”與“法”相結合,能產生多麼巨大的物質力量。這是正面的意義,但他還說“上操度量,以割其下。”表明它也是一種宰制的手段。統治者掌權用法,是“主之寶也”。

以上所說,就是《揚權》一文的大要。它雖然說的是權的重要性,但也捎帶著講了賞罰的作用,故順便提及。但我以為,此文還有一個閃光點,就是文章的末段,文字雖然較多,我竟不願割愛,全抄下來,以供欣賞。文曰:

“為人君者,數披其木,毋使木枝扶疏;木枝扶疏,將塞公閭,私門將實,公庭將虛,主將壅圍。數披其木,無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將逼主處。數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將不勝春風;不勝春風,枝將害心。公子既眾,宗室憂吟。止之之道,數披其木,毋使枝茂。木數披,黨與乃離。掘其根本,木乃不神。填其洶淵,毋使水清。探其懷,奪之威。主上用之,若電若雷。”

這一段話,真是妙語連珠。他韓非只用一個生動形象的比喻,說明“數披其木”的好處,便默默地教導了許多政治鬥爭的道理。我國素有本固枝榮之說,說明本與枝的相存相生關係。他的看法卻反乎是,認為”木枝扶疏”對於本會有種種不利,故要常常剪伐其枝杈,“毋使枝茂”。如若只看這些比喻性的理論,實在難以理解。看到後來,講到“公子眾”、“宗室憂”的麻煩事,他也說”止之之道,數披其木”,這才恍然明白,他所要剪除的物件是那些有妨於專制利益的種種人物,連自己的兒子都包括在內,一律都是政敵,一概都要消除。作到這一步,其政治效應真是“若電若雷”,我們便只能瞠目視之了。

看到這些地方,由不得加深了對歷史人物韓非的認識,他不僅擁有專制思想的發明權,而且是一位培養獨夫的理想主義者。

我看韓非子的法家思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