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走馬蘭臺類轉蓬

秋天，商隱收到令狐綯的來信，問他何時歸京復職。綯在信中感情淡然，純屬應付之辭，但商隱還是感到有些欣慰，他本沒想到綯還把他的復職放在心上。但他既然來信了，說明他還沒忘記他，雖然感情冷淡，畢竟心中還是有他的。商隱不想失去綯的友誼。

十月，商隱喪期滿。他正式復職秘閣，繼續做他的秘省正字。

但不知為何，此番復職，他竟感覺興味索然。復職秘閣，不是他閒居三年來，夢寐以求的麼？為何一旦官復原職，卻味同嚼蠟呢？

靜言思之，他其實是有答案的。因他分明感覺到，三年來，秘省的空氣變了，不僅秘省的空氣變了，整個京城的空氣也變了。唐武宗李炎自從平定了劉稹叛亂後，自感天下太平無事，開始騎馬射獵、修道求仙，至於政事，他已很少過問了。整個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均沉溺於飲宴享樂，成日縱情歌舞。對此，他深深地迷惑了。難道自己日思夜想的秘省和京城竟天天浸泡在歌舞聲色之中嗎？難道自己無限崇拜的帝王竟置國事於不顧，只一味地好道求仙嗎？他大大地不解，甚至深深地痛苦了。

然他的痛苦還不僅於此。一日，他靠在書架上翻閱古籍，忽聽外間有人小聲低語。一人說，聽說李商隱在母喪期間生了孩子，這事你聽說了嗎？

另一人強抑笑意道，聽說了，真看不出來，那樣一個斯文的人，竟然做出這種事來。

那一個又道，其實我早就聽說此人詭薄無行，沒有操守。當初，他跟著令狐楚，人家令狐父子對他親如父兄，可他一轉身就投入了別人的懷抱，娶了王茂元的小女兒。你說，像他這樣的無行之人，守喪期間生子，有什麼奇怪的？

可是，我聽說，他文章了得，有人說，他過目不忘，下筆千言呢……

那是，他才華無人能及，可風流浪蕩也無人能及。聽說，他在婚前就風流成性，和許多女人糾纏不清，就是和他現在的妻，也是在婚前就偷香竊藥，做了苟且之事……

兩人一遞一聲地交談著，談得興味盎然。商隱在裡間聽得真真切切。他驚愕無比，人心之難測，人言之惡毒一至於此，能不讓人愕然？

此後，他愈發鬱郁寡合。他覺得他無法忍受秘閣的空氣。每當那些同僚擠出笑容，說著違心的恭維話的時候，他真覺得噁心。他很難想像有些人，背地裡把你貶得一文不值，見了面卻又把你吹噓得近乎完人，他已三十四歲，然他依然沒有學會看透人心。他只覺得他不應該和那一幫人在一起共事，每天走馬蘭臺，如同被風吹起的蓬草，茫然而又無助。但他又不能離開秘閣，那些同僚更不能得罪，更多時候還必須掩藏起自己的厭惡，和他們一道飲宴狂歡，猜拳射覆。

對於秘閣期間無休無止的飲宴狂歡，商隱感到了極度的疲憊和厭惡。此間，他寫下了讓無數人著迷，又讓無數人猜不透的《無題二首》，即《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和《無題聞道閶門萼綠華》。全詩如下：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堂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

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這兩首詩風格香豔穠麗，其用詞之婉妙，對仗之奇絕，讓人歎為觀止。而最讓人不能忘情的是，詩中所寫情事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彷彿在一個月朗星稀的醉人的夜晚，他和某個女子一見鍾情，此後再也不能忘懷。因此，許多人認為這是商隱在歡場和某歌妓一見傾心，或者是他參加某達官貴人的夜宴，和其家妓暗通款曲，綢繆繾綣，甚至有人說，這是在酒闌人散後，商隱偷偷地潛入後房，與人姬妾私合……凡此種種，表面看來，似乎頗有幾分道理，可事實上大謬不然。那金碧輝煌的雕樑畫棟，那燦若白晝的迷人燭光，那醇冽甘甜的醉人美酒，還有那嫵媚婀娜的歌妓，那一切的一切，對於商隱而言，只是一種背景。他看著他們痛飲，看著他們高唱，看著他們分成男女兩隊，激情四射地玩著射覆的遊戲。所謂射覆，是用一方香帕蓋著一隻玉盤，盤裡放著戒指、香囊等物品，一人說出謎面，讓另一人猜所覆之物。猜中有獎，猜不中罰酒。起初，他們還能煞有介事地猜一些雅物，可到後來，所猜之物越來越不像話，甚至女人的胸衣、鞋襪也在射覆之列，更有甚者，有人在香帕下藏著一隻雄壯的陽具。香帕揭開的一剎，笑聲沸騰。那一浪高過一浪的狂聲笑語，彷彿震得畫樓搖搖欲墜。

商隱置身在這狂熱的聲浪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不止悲哀，還有疲憊與寂寥。於是，他用他那一枝不朽之神筆，寫下了他看到的場景，他要用華美絢爛的文字掩蓋他內心的痛苦。但是沒有人理解他，人們只會透過香豔的文字作種種想當然的猜測。

我不禁要引用我的先人昌黎先生說過的話：大凡物不平則鳴。只是商隱的鳴聲何其獨特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