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7月14日，巴黎市民攻佔巴士底獄。這座城牆高近100英尺的監獄，自英法百年戰爭以來，已有四百餘年曆史。曾經的自衛利器演變成國王的統治機器，估計為崇尚自由的市民們所始料未及。彼時，波旁王朝的統治江河日下，第三等級階層日益壯大，各種思想潮流在群眾中風起雲湧。是日，將近千人圍攻這座由塔樓、壕溝和重炮組成的監獄，不計損失，炮火加持，可是又有誰料到，這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僅關押著七名囚犯？一名商人冷眼旁觀，在這次動盪之中嗅得商機。他看見古老的高高的城牆被炮火摧毀，翻滾成碎石，於是連夜僱傭數人，將磚石盡數收羅起來，略加雕刻紋飾，打著紀念意義的名號四處兜售，一時間“巴黎石貴”。比起革命的頭顱和熱血來說，這點蠅頭小利確實顯得卑賤。但當路易十六尚沉迷於鎖匠世界、王后瑪麗尚追逐聲色犬馬的時候，這位無名商人卻以一己之力，賦予廢石最壯闊的內涵，這種行為似乎顯得高貴許多。
歷史上永遠不乏這類“大背景下的小人物”。可惜洪流過於澎湃，淘洗下來的，不過碩石二三、泥沙億萬。那二三碩石的資質竟也顯得十分可疑，仔細看去，它們也不過是抱團的萬千泥沙。相比之下，文學家最善於刪繁就簡，他們忠實地記錄歷史，又不遺餘力地改造歷史，在他們筆下，紙短情長，你大可放心去看這類故事，去唏噓一番迴腸蕩氣。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是這其間的代表作。同名電影《亂世佳人》由費雯·麗擔當主角，影片一舉斬獲1940年奧斯卡十座小金人，此片既出，近八十年來，影壇中無一人敢要求翻拍。放下80萬字的小說，單論電影，這部影片時長也近4個小時。在這4個小時內，沒有歌舞、沒有獨白，情節足夠緊湊，畫面令人應接不暇。即使是階段性的抒情空鏡，也大有用武之地。
它讓一段思緒得以平復，眼裡的風景愈淨，心裡的回聲愈大，你終將發現，在影片所描繪的南北戰爭時期的美利堅土地上，竟響徹著史詩般的旋律。主角斯嘉麗是當時近百年來塑造的最為經典的人物形象，費雯·麗居功甚偉。米切爾的小說打破了浪漫主義的平面式描繪，轉向對一種對人格組合的立體描繪。斯嘉麗的性格更為複合，她在泰拉莊園中是蠻橫小姐，在夢中情人艾希禮面前是痴情少女，在瑞德面前，她任性到不可一世，在情敵梅蘭妮面前，她在自私自利的餘地裡又自有寬容的主張。如果說，小說給予了這個人物最健全的骨骼，那麼費雯·麗無疑為這副骨骼注入了最鮮活的血肉。她為了逃亡舍下萬千傷員，為了生意營利也不惜委身於行商，對於這種自私到極致的女人，瑞德應該是唯一能夠欣賞的男人。當他叼著菸斗凝視著她日益興隆的門鋪時，不由得笑著感慨一句，“What a woman！”，觀眾也不由得會心微笑。
不得不提的是，在另一部影片《魂斷藍橋》中，費雯·麗所飾演的主角瑪拉卻為情而死。這是一個與頑強生存的斯嘉麗性格完全相反的角色。可是，當瑪拉甜蜜地坐在窗邊等待羅伊時，你彷彿又能看到那個痴情、執著、單純的美麗姑娘。不同的是，瑪拉脆弱、斯嘉麗堅強，瑪拉自尊、斯嘉麗自信，瑪拉多愁善感、斯嘉麗冥頑不靈，而費雯·麗可以完全盡致地演繹這兩個角色。正如喬治·庫克所贊，她的如此美貌，本不必有如此演技，而她的如此演技，本不必有如此美貌。因為如此角色，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南方種植園變得多情而神秘。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黑人奴隸忍辱偷生，白人莊主尊貴富有。草地舞會，馬場涼陰，男男女女載歌載舞，談笑晏晏，一切愜意而自在，卻因為北方一聲號角而破碎。影片中，瑞德因鼓吹了北方勝利論，而遭到一群南方貴族猛烈抨擊和排擠。
在後者眼中，北方“野人”領軍南下，燒殺掠奪，無惡不作，而瑞德只是一個卑賤商人，藉著戰爭倒賣軍火，大發橫財，他缺乏貴族的道德感。在價值觀方面，他和斯嘉麗簡直是天生一對。他應該依然記得，在多年之前的那場舞會，有一個最年輕最美貌的女子主動表白卻遭到拒絕。然後，戰爭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直到那個穿著窗簾縫就的女子為謀生來尋找她時，他終於知道自己有多愛她、有多愛這種自由。兩人因戰爭而相知相戀，也因為戰爭而分別，因為生活再度聚首，卻因為生活分離。
最終瑞德還是抵不過心傷，不顧斯嘉麗哀求而毅然離開。細觀兩人起起伏伏的情感歷程，這個結局反而有些草率。梅蘭妮是一個極其理性的女子，與斯嘉麗夫婦相識一輩子，卻不顧斯嘉麗有家室，在臨終之際將夫與子一併託付給她。而瑞德是一直深知斯嘉麗自幼愛著艾希禮的，他愛斯嘉麗，也正是愛她這樣股敢愛敢恨的性格。艾希禮更不會接受斯嘉麗，一如他從最初就拒絕她一樣。三路情感都產生了矛盾，而且瑞德這樣的離去，固然使得斯嘉麗神傷，卻不會打擊到她生存的積極性，她會愈挫愈勇。
也許，作者米切爾意在透過這種“失去”來打造一種“新生”。這“新生”不易，它專屬於剛剛喪子失夫的斯嘉麗，隨著黑人奴隸的解放、南方種植園經濟的破壞、北方聯邦統治的建立，它將更加不易。而作為觀眾，我們確實有信心認為斯嘉麗會活得更好，瑞德也會歸來。片尾，斯嘉麗彷彿受到觸動一般，想起了“泰拉”，想起了那片生她養她的土地。她愛的人變了，追逐的事物變了，但是熱愛的這片土地始終不變。“土地”才是永恆的話題，美貌會衰，錢財會散，權勢會頹，但是土地依舊不變。這種昇華手法很令人佩服，它將時空伸縮了數十年，這中間還橫跨著一場浩大戰爭，卻只寫了斯嘉麗一人。這樣的一人、一史、一書，值得後人去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