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寔遺盜”看道德教化

從“陳寔遺盜”看道德教化

“成語成語”系列之四十二“樑上君子”

孔子主張為政以德,

“君子德風,小人德草,草上風必偃。”歷史上無數仁人志士踐行儒家的德化理想,他們以澄清天下為己任

行為世範,言為士則,不懼艱難,雖千萬人吾往矣。

東漢末年名士陳寔可以稱得上一個典型代表。

陳寔被尊為潁川陳氏始祖,做過太丘縣長之類的官,如今在河南永城太丘鎮還建有以其名字命名的主題公園。他最有名的事蹟是關於

“樑上君子”的典故。

話說陳寔在老家許縣隱居的時候,當地出現饑荒,老百姓缺衣少食。一天晚上,他家進了一位小偷,趴在房樑上面司機行竊。

陳寔暗中發現了房樑上的小偷,卻不大喊

“捉賊”,而是穿戴整齊,把兒孫輩叫過來教訓一通:人應該自我約束、積極上進,有些人本性並不壞,但平時不檢點就慢慢養成了壞習性,現在在我家有一位樑上君子就是這樣啊。

小偷又驚又愧,從房樑上跳將下來,磕頭謝罪。陳寔又說:看你的相貌不像一個壞人,應該自強向上,你大約是因為家裡太窮才走到這一步吧。於是送給小偷絹布兩匹。

後人稱這個故事為

“陳寔遺盜”,“樑上君子”也成為小偷的雅稱。

《後漢書

·陳寔傳》在講完這個故事後,還輕輕帶上一句:“自是一縣無復盜竊”。

這就不免令人生疑:儘管陳寔德高望重,但是在

“歲荒民儉”的背景下,僅憑他向一個小偷教訓幾句、贈送兩匹絹就能產生如此巨大的社會效益?

《後漢書》作者范曄與陳寔相隔

200多年,即使有當時的治安案卷可查,案卷上沒有盜竊記錄,也不能說明“一縣無復盜竊”吧。

如果說這個小偷受陳寔感化,自此洗心革面,重做新人,尚有可信,但要說

“自是一縣無復盜竊”,恐怕是作者的誇大之詞。

從“陳寔遺盜”看道德教化

陳寔公園裡的雕塑

而且,如果以今天的視角審視這一千古佳話,陳寔的做法還存在道德風險。盜竊行為不僅沒有受到懲罰,反倒有財物饋贈,客觀上會對大大小小的

“樑上君子”形成誤導。道德教化需要以法度作為保障,如果失去這個前提,就會造成泛道德和非道德,反而引起社會的混亂。

依然以陳寔的事蹟為例。

他曾經為郡太守高倫擔任功曹(類似於如今長官的文秘、助手),朝廷中長侍侯覽委託高倫提拔一個小吏,高倫沒有辦法,只好委以該小吏為文學掾一職。陳寔知道該人不可用,於是將高倫的委命書截下,私見高倫說:

“這個人不宜提拔,而侯長侍又得罪不起。不如以我的名義推薦使用此人,這樣你的正面形象才不會受到汙損。”高倫依計而行。當地輿論紛紛指責陳寔薦舉人才不恰當,他卻一聲不吭。

陳寔的做法顯然存在問題:小吏或許是德行有虧,或許是能力太差,反正是

“此人不宜用”,既然如此,高倫和陳寔受人請託,給予提拔,於用人制度不合;從地方輿論“怪其所舉”的反應來看,此舉也有違公序良俗。

可是事情的結果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逆轉。

後來高倫受到提拔去朝廷任職,赴任時他對送行的人說出了事情的真相,並稱贊陳寔為

“善則稱君,過則稱己”。不僅在場的人聽後嘖嘖稱善,而且此事傳播開去,“天下服其德”。

同一件事情,為何前後時人的評判截然不同?

首先,這個故事涉及到道德與律法的界限。陳寔向上司薦舉

“不宜用”的官吏,違背了自己的職責要求。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即便是有某種善意),但違規就是不對,不僅不能被正面肯定,還應該受到相應的戒律懲罰。

可是,儒家禮法是一種道德法。漢武帝

“獨尊儒術”之後,儒家的影響從思想文化領域擴充套件到政治領域,律法必須遵從儒家經典教義,甚至發展到憑一本史書《春秋》就可以決獄的地步,由此造成以道德代替律法的泛道德主義社會倫理。在這種環境中,陳寔用非其人的“違規”之舉,卻因為其某種道德善意而產生了“天下服其德”的效果。

其次,這個故事還涉及到公德與私德的區別。侯覽是宦官集團的重要人物,是士大夫集團的政敵之一,按照封建正統立場,士大夫與其合作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合公德,何況與其合作還要以因用人不當而犧牲公共利益為代價。可陳寔卻因為主動以這種方式充當上司的

“背鍋俠”,而且毫無怨言地承受壓力,結果在私德上大放光彩。

梁啟超在其《論公德》一文中開宗明義說:

“我國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他認為“吾中國道德之發達,不可謂不早,雖然,偏於私德,而公德殆闕如”。他一一列舉儒教經典,指出“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

從“陳寔遺盜”看道德教化

黨錮之禍中張儉逃亡,“宗親並皆殄滅,郡縣為之殘破”

泛道德主義和私德至上主義,不僅無益於匡時濟世,還必然導致是非不明、善惡不分和虛偽奸詐的流行。類似於陳寔的道德佳話流傳至今,然而深思其中微奧,是否也可以作為

“厚黑學”教材?譬如以小惠換取好的名聲,以眼前的吃虧博得長遠的利益。

千百年來,一代代讀書人究竟如何解讀這些佳話,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清楚。

當然,我們無需否定一部分道德精英的高風亮節,但失去法制約束的社會,道德高標總是於事無補。

事實上,陳寔所處時代是東漢最黑暗的時期,皇帝昏庸,宦官專權,土地兼併,地方勢力膨脹,老百姓流離失所;同時也是士大夫群體與宦官勢力抗爭最為激烈的階段,他們懷著忠君濟世的理想,結成清流一黨,匡議時政,奮起救世,勇於抗爭,甚至不惜殺身成仁,掀起了一場抨擊宦官的救世運動。

但結果是,宦官勢力瘋狂反撲,以這些士子

“誹訕朝廷、疑亂風俗”“共為黨部、圖危社稷”為名對他們大勢抓捕,一大批士子或被處死,或被放逐,造成著名的“黨錮之禍”,漢王朝也隨之走向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