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厚入有間:論米芾的道家氣質及其困境

米芾出生於武將世家,其父米光輔在宋初太祖“欲武臣讀書”的影響下,方才“親儒嗜學”,但這似乎對米芾並沒有太大影響。

米芾雖有過目不忘之才,但從小便“不喜從科舉學”,對儒家經典並不感興趣,而所發議論,以至當世儒者亦不能屈之。

米芾還提出了以道家處世的人生策略,即:“庖丁解牛刀,無厚入有間。以此交世故,了不見後患。”米芾將道家的理論運用到人生處世當中,並期望“以此交世故,了不見後患”。

無厚入有間:論米芾的道家氣質及其困境

一、汲汲功名一老儒:米芾眼中的杜甫

米芾對儒家的態度我們可以從他對“詩聖”杜甫的評價中窺見一斑,米芾的《畫史》開篇即借杜甫《觀薛稷少保書畫壁》一詩發出議論。杜詩云:“少保有古風,得之陝郊篇。惜哉功名忤,但見書畫傳。”

薛少保是唐代書畫家薛稷,其書法與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並稱為“初唐四家”,亦善丹青,尤精於畫鶴。薛稷雖以書畫名世,但因受政治上的牽連,最終坐罪賜死,未能建立更大的功業。

因此杜甫為薛稷求取功名之路不順,僅以翰墨丹青之能留名後世而感到可惜。這樣的思想一再被表達於杜詩之中。可見,杜甫在此完全是站在儒家的立場上表達對薛稷的同情。然而米芾卻對此有不同的意見,認為杜甫是區區老儒之見。

米芾認為他“汲汲於功名”,其實矛頭直指的是整個儒家傳統的價值體系。

米芾在此一反杜甫之意,提出“功名皆一戲,未覺負生平”。細讀《米芾集》,可以發現這種以功名為戲的思想不止一次地出現在他的詩中。

比起杜甫,米芾的氣質無疑與李白更為接近,其“襄陽字”也常被與“太白詩”相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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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愛穿唐代服飾,有人形容他是“衣冠唐制度,人物晉風流”。米芾這種灑落不羈的魏晉風度,即便是作為理學家的劉因也十分欣賞。

但最後劉因也不忘了回到儒家的立場告誡大家:“臭穢功名皆一戲,渠言誇矣君勿聞。”米芾的言論在他看來顯然是過於激進了。

二、“遊”:遊於舊、新黨之間

莊子曾以舟設喻,認為以空船觸他人之船,即使再心胸狹隘的人也不會生氣。處世艱難,人於其中無所逃遁,但若能做到虛己無心,則庶幾可以遠禍。

米芾深諳莊子哲學,他在給呂大防的詩中就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場:“

簡直抱一氣,代理夫何言。有志隆宋業,無心崇黨偏。

”米芾將這樣的道家處世理想付諸於行動,這從他與王安石、蘇軾的交往事蹟中可以得到印證。

明代胡應麟他將北宋文人分為歐陽修友人及門生、蘇軾友人及門生與王安石友人及門生六類,米芾屬於“與子瞻善者”,即蘇軾的友人,而非弟子。米芾對於王安石與蘇軾這兩位當時政壇與文壇的領袖,皆以前輩敬之,而不執弟子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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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五年,米芾初謁蘇軾於黃州。米芾在黃州接受蘇軾“專學晉人”的建議,自此書藝日臻精熟。《蘇軾文集》所收與米芾二十八通訊札,是記錄蘇軾與米芾交往的珍貴材料,也是二人間真摯情誼的見證。

其中蘇軾於建中靖國元年六月北歸途中寫給米芾的信中,最能體現他對米芾的賞識。蘇軾北歸途中發病,米芾時至看望,還曾冒熱攜麥門冬飲子前往侍疾。蘇軾故去,米芾作《蘇東坡輓詩五首》,款款深情,溢於言表。

米芾與王安石的交情始於元豐六年,此時王安石已退居南京。

王安石書法學楊凝式,人皆不能識,米芾獨能道出其淵源。

米芾不僅文才頗見賞於荊公,其慧眼識書的能力也大為王安石讚歎,引為知音。王安石過世後,米芾感念知遇之恩,“過其墳,為之形容”,可見米芾待前輩之情真意切。

米芾自己採取“不入黨與”的政治策略,所交也多是遊走於新舊兩黨之間的文人。”蔡天啟、賀方回、劉巨濟皆是王安石的門生,但也都是米芾的至交好友。

米芾的朋友們雖多屬王門,但他們與蘇軾及蘇門文人亦有深入往來,如蔡肇“初事王安石,見器重。又從蘇軾遊,聲譽益顯”;劉涇“舉進士,王安石薦其才,召見,除經義所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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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米芾道家處世的困境

米芾和他的朋友們多遊走權貴之門,徘徊於舊、新黨之間,希望得到兩方的庇護,但這種方式恐怕很難行得通。

米芾也遭遇了同樣的困境,《宋史》記載他“不能與世俯仰,故從仕數困”。可見“不入黨與”的策略在當時未必行之有效。推究其原因有三。

1.北宋崇尚儒學,排詆佛老

唐末五代士氣衰頹,為救此弊,北宋士人普遍崇尚儒學,“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范仲淹、韓琦等慶曆名臣“先天下之憂而憂”,以天下為己任。

在學術上,有胡瑗、孫復、石介提倡“以仁義禮樂為學”,開宋代理學之先河。其排詆佛老,可謂不遺餘力,孫復《儒辱》謂:“佛、老之徒,橫乎中國。”

而北宋計程車大夫大多出身寒門,他們想要躋身於權力中心,便只有刻苦研習儒家經典,再透過嚴格的科舉考試選拔。

因此,先哲聖賢之言,這些信仰儒家計程車大夫們早已爛熟於心,也自然成為他們共同遵循的道德標準。而在這樣以儒家忠義氣節相砥礪的政治風尚下,米芾欲以道家處世,顯然有些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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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出身冗濁

《宋史》載米芾“以母侍宣仁後藩邸舊恩,補浛光尉”。米芾的母親曾侍奉英宗高皇后,為其接生哺乳,米芾也藉此順利步入仕途。

然而米芾母親這樣的身份在宋代似乎並不光彩,給米芾帶來的影響也是他始終欲擺脫而不得的。

因而米芾不但由於出身受到“輕薄子”的嘲弄,甚至還因此丟了官。

在宋代的官僚體制中,士人若不參加科舉考試,即使是以恩蔭入仕,也很可能終生沉淪下僚,難以躋身上層官僚集團。

米芾曾官至禮部員外郎,卻終因“出身冗濁”遭到彈劾。相傳米芾一生“好潔成癖”,這是否正是對自己“出身冗濁”的一種無言反抗呢?

3.諂媚蔡京

如果說北宋崇尚儒學、排詆佛老的風氣和米芾的出身是他自己無法選擇的客觀原因,那麼米芾因主動攀附蔡京而受寵一事,則很難逃脫後人的指責。

曾布當權時與蔡京不和,米芾連忙去信申明,同蔡京撇清關係。而曾布南遷,蔡京得勢後,米芾又旋即投靠蔡京。

米芾為了迎合權貴,可謂極盡溜鬚拍馬之能事,王明清因此認為“士大夫不足養如此”。足見米芾作為士大夫的操守,是深深為當時人所質疑的。如此“牆頭草”的行為,不僅為當時士人所不恥,還深深被後世人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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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承澤認為,米芾早年借蘇軾提攜賞識而成名,卻不像黃庭堅那樣終生追隨蘇軾,反背信棄義,投靠蔡京。

明代經學家孫緒更將米芾與諂媚賈似道的詩人方回一起,視為“文人無行”的典型。米芾曾經自詡的“不入黨與”,由此看來他無疑是違背了自己的初衷。

他似乎忘了莊子曾借蘧伯玉之口發出的告誡。莊子意在使人們外表示以親附之形,內心寓以和順之意,然而如果不慎“形就而入”“心和而出”,則顛敗毀滅,禍患無窮。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米芾當時與世難諧、“從仕數困”,這其實與他自己的選擇不無關係。

四、結語

米芾曾提出自己處世的方針,即“庖丁解牛刀,無厚入有間。以此交世故,了不見後患。”在北宋黨爭的政治背景下,米芾採取的是“不入黨與”的策略,遊走於新、舊兩黨之間。

無厚入有間:論米芾的道家氣質及其困境

然而米芾以道家處世,與宋代崇尚儒學的風氣格格不入,且其所表現出的親附權相蔡京等事蹟,又難免被指摘為無特操之士。這是米芾的困境,也是和米芾一樣在北宋新舊黨爭相互傾軋下,掙扎謀生的小人物的共同困境

在寫於晚年的兩首詞中,我們便可以窺見米芾當時的心境。我們常常看到米芾像未諳世事的稚子,笨拙地在這渾濁的世界裡浮沉,也許只有書法才是他真正的棲居之所,因為唯獨在這裡,黑白才顯得如此分明。